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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劉瑕只是笑,言語上未做還擊:葉女士本人的亮相至關重要,只是一眼,她大致已拼湊出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對她的來意,也基本是心知肚明,她現在想要拿到的,是驅使葉女士回國的那封信件----濱海分配股份的消息,既然已經上了新聞,葉女士會知悉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現在沈家上下人等,沒有人會對葉女士閒話什麼,就連沈欽的親爹沈鴻,本來要和兒子分的股份變成獨享,當然只有更好,也絕不會挑在現在多事,一回國就能精準地定位到工作室,更知道她和沈欽的關係,那就一定是『亞當』的手筆。
「明人跟前不說暗話,葉女士,我大概猜得到你是怎麼想我的----沈先生本來和祖父住在一起,濱海的股權穩穩到手,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有大半,」時間緊迫,她不願玩『老歐洲』那一套委婉曲折,打直說出來,「這個是沈先生身為長子嫡孫應有的權益,也是您讓他回國爭取的東西,但沒想到,一切理想的時候,我忽然間出現在月湖別墅,而在那之後,沈先生被趕出沈家,和股份絕緣,現在濱海的股份分配已成定局,大好的機會從指尖逝去。對您來說,我恐怕是妲己那等級,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吧?我冒昧地猜猜----您今天想見我,是願意給我提供一筆現金,讓我離開沈先生----」
不論她的語言多麼的直白,葉女士本人都維持著得體的微笑,直到最後一句,她的笑意稍稍有所加深,眼神中那似有若無卻始終縈繞不去,仿佛房中巨象的優越感更濃厚了一點----
看到她這個樣子,劉瑕也笑了:她是真的,真的很討厭葉女士,雖然時勢所迫,她不能和她翻臉,但蹂躪她的時候,快感確然是加倍的。
「----開玩笑的。」她笑意加深,攤開雙手,沖葉女士眨了眨眼睛,好像在開個兩人心知肚明的玩笑,「以您的為人,怎麼會如此要求呢……我想,您是來和我談合作的吧:您承認我和沈欽的關係,並為我們提供便利。而我呢,就運用我對沈先生的影響力,催動他去討好……葉女士,要不要來個即興競猜?讓他去討好誰?」
她伸出手杵到葉女士前方,仿佛握著虛擬話筒在等候回答,語調很甜,但這甜,甜得很居高臨下,那麼的戲謔,「3、2、1----啊,不回答嗎,好吧,正確答案----排除干擾項老爺子----沈鴻,做回沈鴻的乖兒子,從他的遺囑里占到最多的份額,這才是您想讓我去做的,是嗎?不是為了羞辱我,也不是為了讓我離開沈欽……您是為了利用我去驅策沈欽,達到您的目的,是不是?」
初次接觸劉瑕的人,很容易被她的思維速度鎮住,又准又狠直挑痛處,讓人產生她無所不知的錯覺,從而丟掉所有主動權,在心理上被徹底擊敗。葉女士也不例外,她微微張口,驚異地望著劉瑕,似乎有感嘆就要脫口而出,但僅僅是片刻後,那張面具又浮現出來,對劉瑕明顯表露出的輕蔑和不屑,她沒有絲毫的怒氣,只是有幾分疲倦地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啊,看事情總是太簡單了。」
「這件事實際上也並不複雜,」劉瑕盯住葉女士,輕聲說道,「在美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是嗎……沈先生當時在FBI做得很開心,對濱海的財產,他根本沒有興趣,是你硬逼著他回國爭取股份,是不是?沈鴻告訴你,老爺子有意退休,想要分配股份,『做母親的要為兒子打算』嘛,雖然對沈欽這樣的人來說,金錢只是數字,但你卻不這麼認為,『年輕人看事情總是太簡單』,你非得把他弄回國不可。」
葉女士的笑容沒有絲毫褪色,她甚至很寬容,拍拍劉瑕的手,「都還小,我這也是為了他好----以後長大了,你們就會明白的。」
劉瑕沒有嫌惡地縮回手,恰恰相反,她反手一把握住了葉女士,身形傾前,輕聲細語,「也許我們還小,但……安迪教授呢?他的年紀,總比你大吧。他對沈欽來說,總是個重要人物吧,他幾乎就是沈欽的第二個爸爸,對他也只有一片護犢之心……葉女士,他贊成你的意見嗎?」
「安迪也不贊成,是不是?」劉瑕笑了,她是真的能想像到場面的荒謬:和CS領域的大牛,頂尖黑客,MIT的終身教授談錢?「你是怎麼說的?『為了這1800億的股份,我現在需要沈欽離開他如魚得水的工作,好不容易邁上正軌的生活,回到祖國和一大群討人厭的、傷害過他的親戚勾心鬥角若干年不等,然後,他可能會拿到市值幾十億美元的股份(但當然不可能全數變現),但恐怕以後也沒法回美國了,因為為了保住股票的市值,他得留在中國無止盡地繼續勾心鬥角下去』?安迪又是怎麼回答你的?『這不可能?』,他有沒有問你,沈欽自我封閉的時候你在哪裡,沈欽遭受校園暴力的時候你在哪裡,沈欽剛搬到美國,最需要母親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安迪,沈欽可能早就自殺成功了?」
葉女士的笑容,終於失色,她的眼神中第一次閃過幾許凌厲和怒氣,她想要抽回手,但劉瑕不讓。
「但,您要做的事,總是能辦到的,葉女士……如果沈欽的人生,因安迪而失軌,那麼,你就要把這塊擋路的石頭搬開,」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地底問出來,帶了墓地的涼氣,「葉女士,你對安迪做了什麼,又打算對我,做些什麼呢?」
葉女士的手開始發cháo,又低又沉的言語脫口而出,「這也能怪我?他是自殺的呀----」
她輕呼一聲,回過神捂住嘴,複雜地望了劉瑕一眼,抽出了潔白的柔荑----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舉動依然很優雅,不曾失去自己的淑女風範。
但,凌厲,是因為她的處處進犯,終究讓她生理上有了被冒犯的不適,怒火,是因為她挖掘到了她的傷疤,對這件事,葉女士終究是有幾分介意的----但,也只是介意而已。
沒有愧疚,她看不到一絲絲的愧疚,不論是沈欽的自閉、自殺,還是安迪的悲劇,都因葉女士而起,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她雖有不適,但卻終究理直氣壯,不認為自己該背負什麼道德枷鎖。
劉瑕靠到椅背上,不再釋放壓迫感,她的第一條策略失效了:任何一個母親,在聽到兒子曾孤立無援,想過用自殺來結束一切的時候,都會本能地感到愧疚,性格固執強硬的,會把愧疚外化為怒火,反而牴觸對話,柔軟開明一些的則會改變態度,開始認真對話,但不論怎麼說,心扉都會因此打開缺口,在愧疚感的壓迫下,她們也會因此開始懂得聆聽。這正是進諫的大好時機----不管亞當蠱惑了葉女士什麼,只要她肯聽,有沈欽的生命為籌碼,劉瑕都有信心把她爭取到自己這邊。
但現在,她開始懷疑了,即使告訴葉女士,再度試圖操控沈欽的人生,可能會讓他再度自殺或是完全精神崩潰,葉女士也不會有所動搖。對葉女士來說,事情一直都非常的清楚簡單----她要沈欽去爭取濱海的財產,安迪肯合作,就是夥伴,不肯合作,就要消滅,劉瑕也一樣,肯合作,她就承認兩人的關係,不肯合作……她就也要把她消除,至於沈欽能不能熬過之後的打擊,這並不關她的事,沈欽能熬過,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Okay,很好,如果熬不過的話,她也就當沒這個兒子,反正之前那個脫離她意志的兒子,對她來說也和沒有差不多。
葉女士是真的面如其人----她其實沒有面具,她就是那張面具。老歐洲的,貴族的……活得無視世事變遷並非一種誇獎,在心理學上也可看作是一種偏執,注意力膠著於自我,沒有餘裕分給別人。
做她的兒子,沈欽有那些心理疾病,並不讓人詫異。
「安迪的事,終究屬於美國。」她立刻換了個策略,似笑非笑地看向葉女士,不露絲毫挫敗,「就說回現在吧,葉女士,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搬走了安迪----希望你不至於天真到認為,我也會被同樣的手段打倒。」
「是嗎?」葉女士端起水杯,微微歪頭,「劉小姐聽起來對自己似乎很有信心?」
劉瑕回以恬靜的微笑,但她的心情遠沒有表情這麼樂觀:葉女士到目前都還完全沒有失去鎮定,她還有籌碼。
兩個女人對視一段時間,無形的火花在眼神相接處不斷閃爍迸發:雖然交談得有限,但大量的信息已被交換,許多未被談及的事情,雙方都已心知肚明。這種對峙,可說是兩個女人最原始、最無法罷休的鬥爭----母親和情人之間,圍繞著男人的鬥爭。主宰世界的未必是男人,但主宰男人的一定是女人,葉女士和劉瑕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卻都領悟到了如今這種抗衡的本質:誰能奪得沈欽,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從現有的條件來看,劉瑕其實並不明白葉女士為什麼這麼鎮定----沈欽本人的意願已經非常清晰並強烈了,葉女士也終究不可能囂張到買兇殺人,直接從肉體上把她消滅,想要從心靈上擊潰她,逼她自殺……
呵,安迪自殺的細節,她終究沒法全憑猜測,不過,她的心靈被擊潰?這個笑話……還真的蠻好笑的,任何一個對她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斷,而她剛才也的確確保自己對葉女士好好地展示了一番。
這樣看來,『亞當』的信里,應該的確給了葉女士一個能扭轉局勢的籌碼,能讓她改變主意,寧可離開沈欽的籌碼……
劉瑕忙碌地思索著亞當可能的招數,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被怎麼動搖,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比沈欽更重要----當然,並不是說沈欽就非常重要,只是這世界其餘的部分對她而言更不重要……
「呵呵。」葉女士率先打破了對視----依然沒失去沉穩,她呷了一口水,儀態萬千地把水杯放回去,「劉小姐,其實你是有所誤會了,今天請你來見面,只是想要見見你這個人,另外,也對你說聲抱歉----我知道,你其實並不情願和欽欽一起,一直是欽欽在勉強……我聽說,你在很多場合表達過這個意願,是欽欽給你添麻煩,打破了你本來平靜的世界。」
這闡述,的確是事實,迄今為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即使有改變,多少也帶了點不情願,一般情況下,劉瑕不會予以否認,只是,這話由葉女士說出口,令她多少感到不祥,她想要含糊其辭地表示反對----但葉女士沒給她這個機會。
「小孩子做錯事,最後還是大人來擦屁股,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請劉小姐放心的----欽欽以後就由我來管,你的世界,可以回復原樣了。」她語調悠然,伸手攏攏髮鬢,動作說不出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