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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她隨意地一笑,好像僅僅是在閒聊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雙眸沒離開沈欽,細緻地捕捉著一舉一動,又不禁暗笑自己的緊張:從前,她對他的諮詢是生硬的、侵入式的,公開地叫破他的心結,當著他推理他的隱秘,但現如今,她已有了猜測,卻不想求證,不願拆穿,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柔軟了?任何時候都是公事公辦的諮詢推理,什麼時候參雜進了個人感情?
「沈鑠是不自信的,我……是不自信的,你也是不自信的,這很正常。我想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克服這個心結----尤其是在東亞的文化氛圍里,忤逆被視為一種罪惡,對父輩的傳承則是一種責任,你該怎麼說,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無法左右他們的想法,這不是我的責任?」她笑了笑,「又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應對的辦法也依然只有一個。」
沈欽的眼神,和她碰到了一起,在那一瞬間,他顯得猶疑和惶然,仿佛已隱隱猜到了她的看破,他很快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像帘子,掩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緊繃的肩膀,表明了他的觸動。
她幾乎以為他會這麼一直沉默下去----劉瑕嘆了口氣,腳踩下油門,手握上方向盤----其實,此事也並非只能由沈欽出面,她也可以充當這個代言人,甚至從理智上來說,這也許是更好的決定……只是,她還抱著一絲希望,正是這一絲希望,讓她提出了由沈欽獨自去說服老先生,也是這一絲希望,讓她到現在都還保持著沉默。
這是一種新鮮的感覺,在理智的同時不那麼理性,她仔細地品味著自己的堅持,把檔位撥到了倒車檔----
「……哪一個?」
沈欽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在發顫,雙手握成了拳,連睫毛都在顫抖,但還是勇敢地抬起眼,和她雙眼對視,將對話繼續,「是什麼辦法?」
劉瑕停下動作,垂下眼帘,笑了。她的心間像是流過潺潺清水,有一種新鮮的,溫暖的感覺,揮之不去。
「希望。」她說,轉頭看向沈欽,她的笑----她不自覺----就像是春風裡開出的花朵那樣明艷,「在無窮無盡的絕望中,抱緊了、永遠不放棄的一線希望。」
沈欽注視著她的笑,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猶豫與彷徨,那些暗藏的痛苦,似乎也被她的笑意撫平,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撫上劉瑕的臉頰,著了魔一樣不發一語,緩緩拉近,將這笑容,封緘到了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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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我就是你的希望。」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喘氣,劉瑕的嘴唇像是抹了最好的口紅一樣耀眼,過了很久很久,她在沈欽耳邊吹了一口氣,悄悄地說,「是推動你前進的力量……對此,我感到很榮幸,沈先生。」
她的聲音暗了下去,狡黠又絲滑,像是從皮膚上滑落的絲綢,充滿了俏皮的調侃,沈欽不禁目眩神迷,他的耳朵根開始紅了,劉瑕又吹一口----在這有些惡劣的戲弄中,她難以遏制地感到愉快。
「所以,這一次,我也一樣會推動你前進----我給你預備了一點獎勵----但,我會暫時保密,」她的聲音惡作劇地低了下去,帶著些微的嘶啞,暗示太濃,幾乎濃出了畫面感。「因為,現在你的健康情況……太過詳細的描述,你還承受不起……」
沈欽微張著唇,似乎在這樣的魅力下,已震驚為一尊雕塑,全心全意都被她的風情迷倒,他慢了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紅cháo頓時上涌,漫過耳根、鼻尖----
「嘶!」一聲痛苦的吶喊,伴隨著尷尬的蠕動,車內傳出了沈欽氣急敗壞的求饒,「……求求你,放過我吧,劉小姐!」
鈴鐺一樣的笑聲從車窗fèng里灑落出來,拂過樹梢,在風中搖曳,這輛車在暖和的風裡往郊野開去----春天是真的來了。
第91章 N:1
春風拂過月湖,荷葉在水上飄過,樹枝低垂到水面上,幾隻鳥在葉間穿行,一位老人坐在湖邊隱蔽的角落裡,拄著拐杖,望著湖面上粼粼的波光,他的眼神是空白的,所有的故事都藏在嘴角下垂的紋路里。
「祖父。」
一聲輕輕的呼喚,有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老人的頭微微一側,沒有搭腔。----這麼多年來,言出必行,說了把他逐出沈家,他就不會對他表示絲毫歡迎。
這個英俊的,眉宇間帶著一絲憂鬱的男青年並不在意,他看起來是歷經掙扎後的平靜,仿佛面對大風大浪,反而放棄緊張。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平靜在一瞬間出現裂痕----但很快又被沉默深埋,他推開了孫子的手,古井不波地望著湖面,似乎這張紙上的內容,依然不值一哂。
「祖父,」男青年的聲調也依然很平靜,他和老人一起望著湖面,「您一定在想,從來不知道送錢上門,還有人會推卻的,或者,你在想的是,即使法律上,我有權拒絕贈與和繼承又如何,以您的身份地位,想要辦成一件事,難道還真的需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嗎?」
老人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不悅於他的僭越,但也並未起身走開。青年也並不介意他的冷淡,「其實從一開始,您就沒想把股份全給我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都給我了,沈家其餘幾房怎麼服?到時候要鬧,就是對集團傷筋動骨的大鬧了。說要把股份給我,只不過因為我和誰都沒有關係,一石激起千層浪,才能讓您看穿所有人的真心。」
平時,他寡言少語,只有在寥寥數人,甚至說唯一一個人面前才能言談無忌,現在,他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冷靜和清晰,諸多利益關係,劃分得頭頭是道。「您也沒有失敗,您的幾個兒女包括孫輩,圍繞財產的爭奪,已經足夠您做出判斷,所以,您順勢把我逐出了沈家,讓我遠離了糾紛,又給我劃出了您認為恰當的股份,要比原來少,雖然仍有偏心,但見好就收,別人也不會反對。僅僅只是收益權,管理權您會交給……我想是交給我父親,他也將會是繼承股份次多的一個,這樣一來,兩造股份相加,依然占據絕對優勢,集團的管理權不會旁落,我父親也不會產生異心,想要掏空集團另立門戶。不管怎麼說,股份到底是給了他的血脈,您只是為他指定了繼承人,這也可以看作是您對他沒有履行父親責任的敲打,他如果還有良心的話,就不會打股份的主意,反正,他手裡的那些,分給他的其餘子女,也足夠多了。」
「這些股份,對我來說,也是補償,補償我因您的試探而受到的騷擾,補償我身為沈家兒孫,成長中的飄零,也因為您……對我的偏愛。」青年望了他一眼,又調開眼神,「我知道,您發現我的狀況之後,心裡是很愧疚的,在那麼多孫輩里,您對我的感情最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將要勉強自己去碰觸不適的領域,他拉了拉領子,望著湖面,吞咽了幾下,但最終還是勇敢地開口說道,「我……也是。」
老先生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他第一次轉過頭去看孫子,但兩人的視線,才一相觸,他就又避開了,重新把眼神投向了湖面。青年也不自在地扭開了頭,把眼神投向了別的方向。
過一會兒,像是想起好笑的事一樣,他忽然失笑,一邊笑,一邊搖起了頭,「為什麼對劉小姐的時候,什麼甜言蜜語,最後都能說出口,甚至是想到那樣對她說的情景,都會微笑起來,而對著您,連最簡單的闡明都這麼艱難呢?」
「是因為曾對您有怨恨,有要求的關係嗎,對劉小姐,我從沒有過要求,從她進入我世界的第一天開始,她帶給我的,全是力量與光明,但……您不是,當我失落的時候、怨恨的時候、懼怕的時候,我會想,您在哪裡,我會怨恨您的缺席----雖然,現在想想,這並不合理,因為我也從沒有對您求助。」
老先生的眼神,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他的雙眼忽然間顯得渾濁而蒼老,像是時間衝擊過的鵝卵石,充滿了疲倦,那張威嚴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竟然無法坦然直視眼前的青年。
「我知道,這心結,是一體兩面,您心裡,也一樣對當時沒能及時出現感到愧疚,所以,您想把股份給我,所以,您想要讓我去看醫生,您的每一次操縱,其實都是歉意的安排,您想要讓我好轉,也想要證明,您的鼓勵和想望,還能影響到我……我沒有和任何人談過,但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您,我會在想,這些所有急切的手段背後,其實您想要的,其實只是來自我的一句諒解吧。」
「您想要知道,我還把您當成我的祖父,而不是和父親那樣,雖然還有父子的名義,但……」
青年低下頭,微微嘆了口氣,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這笑容放鬆又坦然,就像是湖面上吹過的垂柳----今天第一次,他沒有絲毫緊張地捉住了祖父的首視線。
「祖父,其實,我早就已經不怪您了。」他說,輕鬆地,帶著笑意地,「我陷入過低谷,但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一切都在變好,我有了劉小姐……」
他忽然又有點不好意思,臉頰上染上淡淡的紅暈,眼神也閃過了祖父詫異的臉,望向腳尖,「劉小姐也有了我……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未來充滿了這麼多希望。雖然還有些陰影,但我有很強大的信心,我覺得,只要我們一起,什麼都可以度過。」
「其實,即使沒有這張聲明,我也想來看看您,把這些消息都告訴您知道。我想,您會為我開心的。劉小姐說,溝通就是希望的開始,我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緊張和怯懦,讓這希望來得太晚了些?」
「不論如何,今天總是好過明天,所以,我來了,鼓起勇氣告訴您……我不怪您,我現在很好,您就當……虧欠我的,已經被您這段時間來的配合彌補回來了吧。」他說,吐出一口還有些緊張的氣,強行賣可愛地給老先生豎個大拇指,「您真是神隊友,祖父,沒有您的話,我追不上她。」
老先生依然望著孫子,不說話,就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坐著的,真的是自己那個抑鬱又自閉的孫輩,他的手有微微的顫抖,這顫抖緩緩擴散到全身,要開腔說話前,他閉了閉眼,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哽咽都咽了回去。
孫子望著他,彎著眼睛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不再猶豫,伸出手自然地握住祖父。「祖父,收回股份吧,我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您想為我照顧好全部,因為在您心裡,我還很弱小。也因為,您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為家裡的所有人做決定。父親、二叔、三叔……您的所有子女,都沒有比您更出色,他們都無法讓您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