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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命運也許安排你成為一個醜陋的人,用最殘酷的方法捏造了你的生活,那種無形的機率之手,冥冥不可見的命運,在你最孱弱的時候擺弄著你,自我意識尚未產生時就已安排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題,你成長為殺手,成長為戀童癖,成長為抑鬱症患者,這一切都並非是你的選擇,你只能選擇去接受和面對,然後----有的人隨波逐流,但也有的人依然在抗爭……他們醜陋、無知、畸形而可悲,傷害著別人而不自知,更可恨的是曾被別人傷害也不知道去怨恨,他們活得痛苦不堪,但絲毫不知道自己應該糾正什麼,但他們依然在嘗試著改變,一次又一次,艱難的,徒勞無功的,勝算極低的……但依然在嘗試著去改變,依然懷抱著那麼一絲希望。」
「這一絲希望,就是我想要汲取的東西,這也是我告訴任小姐她應該要試著去相信的東西,面對這種不可測度、無法追回的過去所造成的創傷,面對這自我的一部分,在認清它之後,想要改變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試著去相信。」劉瑕低聲說,「試著去懷抱那麼一絲希望,即使機率是如此的渺茫,即使最後有極大的可能,這點希望終將破滅……就像是高洪傑,他一次又一次地試著去相信,你幾乎可以閱讀出他的努力,他和家裡決裂,自謀生路,說服母親離婚,離開那個家庭,甚至在母親去世以後依然沒有放棄,他在工作,在賺錢,試著交友,如此傷痕累累,但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希望,試著讓自己的生活變好,甚至去試著追求愛情……」
「當然,最終,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戀人見面的時候,他發現這不過是又一次的設計和背叛,原來人生真的沒有變好,對他來說破滅和挫折永遠是主旋律,隨後是警方順理成章的嚴苛逼問,無法澄清的焦躁----這一次,他的希望有那麼一時破滅了,但這能磨滅他之前的努力,減少他的偉大嗎?我想,對他自己來說,他已經足以稱為偉人了。甚至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他會再度燃起希望嗎?也許他依然會的……」
停滯的病床終於動了,護士們把它推進了一間新的房門口,那裡灑滿了光芒,劉瑕把手放下來,坐直身子呼了口氣,「也許,這就是我有點喜歡你的原因吧,你也走在荊棘里,沈先生,我們都一樣,是命運的越軌者,但你和我不同,你滿懷了希望,而我……而我只是苟延殘喘,只能借用著別人的希望,維持著最低程度的抗爭:無論如何,我不要活得和吳總一樣。」
是什麼時候放棄了更高的期望?也許她也能學著去愛,也許,只要她足夠努力,她依然可以和吳總不那麼一樣,也許她可以證明給所有人看----證明給吳總,儘管他不關心,證明給母親,儘管她已經死去,證明給那莫測又冷酷的機率……讓他們知道,即使生活和遺傳把她塑造成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無人關心,無人去愛,不懂關心也不懂去愛的人,塑造為一個強大的傷害機器,她也依然能夠改變,依然可以學著去做一個正常人,一個健全的人,依然可以治癒自己的殘疾。是什麼時候?是鍾姨看到景雲對她微笑時,臉上閃過憂慮的那一刻?是連叔叔決定把她的錄音上報的那一刻?還是那無數個景雲用表情和語言告訴她,『我不喜歡這樣的你』的時刻?時光像水一樣穿梭在記憶里,無數個劉瑕抬頭對她溫和地微笑,那時候她終究還有幾分天真,帶了那麼點想當然,現在她已能坦然地接受,她和高洪傑、沈欽都不一樣,他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跋涉出去,不管腳心的鮮血淋漓,而她走得一腳深一腳淺,總有一隻腳還踏在那條既定的道路里,她只是沒有這種不斷去相信的能量。
她扁著有些不甘心的笑,轉頭對沈欽眨眨眼:這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在某方面弱於沈欽,也是她第一次順應沈欽的計策,對他吐露了又一個秘密,也許會令他有點小得意,但……也無妨了,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真實的感受,甚至連那些世界專家級別的一對一督導,都無法識破她的偽裝。但其實,她也不會自大到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一次傾訴對她也一樣是有效的良藥----
「呃……」
觸目所及的畫面,讓她的俏皮陷入僵局:沈欽就只是這樣靜靜地望著她,他的雙眼如深海,情感似驚濤駭浪,一滴淚划過眼角,像是風雨卷出的波瀾。
「劉小姐,」他的聲音,布滿哽咽,「你羨慕我滿懷希望……但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希望……」
第80章 追光的人
「是可惜了,其實他能劃破頸動脈應該都是一種巧合。」老醫生絮絮叨叨,「醫學生有時候都沒法一下扎准呢,怎麼隨手一划拉就找對了呢?要是沒找對,哪怕把氣管戳破了都沒事……哎,人啊,就是這樣,找准了就那麼一下,脆弱得你都不敢相信。」
祈年玉怔怔站在病床邊上,低下頭看著高洪傑,咬著下唇不知在想什麼,老醫生沒留意,「你們做警察的也看多了吧?就前幾天,我這裡送來一個打架的,肚子上被踢一腳,夠安全了吧?走幾步就不行了,脾破裂,ICU住了三四天人沒了……有時候你不信命都難,怎麼就這麼多巧合!」
他搖著頭嘆口氣,「機率多低的事都能給碰上……就說他吧,當時沒死已經算命大了,昏迷指數怎麼就上不來呢,哪怕求生意志強一點……哎,那個什麼,外面的家屬可以進來了----那兩個是家屬吧?哎,你們不是說他已經沒親戚了嗎?----護士,護士,讓外面那兩個家屬進來吧。」
「哎,」小護士輕巧地應了一聲,一邊說話一邊走出去,「36床高洪傑的家屬,進來吧----」
沒過多久,輕輕的腳步聲響,劉老師和沈先生一起走了進來,表情都有點怪:沈先生的雙眼明顯有些紅,祈年玉看他一眼,又低下頭,記起連哥的吩咐----沒事少和沈先生接觸,注意力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負擔。
沈先生心裡應該也挺難過吧,他望著那安詳的,沒有生氣的清秀面容,心不在焉地想,沈先生肯定也很自責……即使連哥說了,他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真正摧毀高洪傑的是他過去的生活,但他還是老情不自禁地在想:如果,如果他能多一點溫柔。在病床前他還是想要對他輕聲說一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醫生,你說,他還能救醒嗎?」他問,打斷了老醫生對『家屬』們的叮囑:要請護工,每天都來翻身擦澡,不然會長褥瘡,來探望的時間要遵守,不要擅自拔管,拔管需要醫生簽字----
老醫生看看他,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腦死亡啊……他這個意思就是……」
「腦死亡的意思,是指腦幹反she全部消失,陷入深度昏迷狀態,無法自主呼吸,維持這種狀態十二小時以上,按我國的標準就可以稱為腦死亡。」劉姐忽然插入回答,「因為神經細胞不能再生,這種症狀,多數可以說明腦幹已經喪失功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可以認定不會再有恢復功能的機會。不過……也不是沒有過奇蹟發生,現在國際醫學界也有聲音,希望能修改腦死亡的定義,甚至是取消這個概念----被判定腦死亡的患者,在親人的努力下奇蹟般甦醒,甚至是自行甦醒的案例,時有發生。」
「但那也是極為罕見的案例,甚至可以說是特例。」老醫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他扶了扶眼鏡,進入專業模式,「這種孤例在這麼大的樣本數下是毫無意義的,可以忽略不計,你給家屬這麼說了以後,人家連著來十年,每天都抱著也許這次就能喚醒的心情來,然後最後也沒成功,這怎麼弄?小伙子,別聽她的,腦死亡基本就醒不過來了,別想太多,新聞里的事你要件件都當真,那還得了?」
劉老師笑了笑,眼神還牽掛在高洪傑身上,她平時當然也很漂亮,事實上是非常漂亮----但,在這一刻,祈年玉恍惚覺得,劉姐的笑里多了一種難言的情緒,這讓她一下鮮活了起來,一下就動人了起來----
「是啊,這機率是極低極低的,也許一千次,一萬次,一百萬次的嘗試喚醒,最終都不會有任何意義,也許現實就是,他註定再也醒不過來。」她說,對老醫生,但雙眼看著祈年玉,祈年玉慢了半拍才明白,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但那一絲希望畢竟也還是客觀存在的,醫生,我講的對伐?這就像是彩票,你可以不買,但誰說得准,高先生是不是就是那張會中獎的雙色球組合呢?」
老醫生搖搖頭,嘟嘟囔囔,但沒再說什麼,祈年玉轉回頭去看高洪傑,他的心情忽然好了一點----眼角餘光掃過沈先生,他的表情似乎也放鬆了一些,唇角上翹,隱隱有笑,雙眼盯牢了劉姐,當然,劉姐還是不理他。他對劉姐的心意,真是可昭日月,就不知道連哥是怎麼想的了……
「都安排好了吧?」說曹操、曹操到,連哥從門外走了過來,「年玉,那個護工的聯繫方式我發給你了,你記得明天過來和他交接一下,還有護士長的微信也給你了,記得加啊,我都和護士長說好了,要是那個護工做不好,讓她直接和你說----」
沈先生低下頭按手機,劉姐的手機動了一下,她打開看看,「沈欽說,他也會請人每天過來,給他放放音樂,讀點小說,和他說說話……剛好,兩個人互相監督了。」
祈年玉驚喜地看過去,又想起連哥的叮囑,嚇一跳要撇過頭,不過沈先生的眼神,已經和他撞在了一起----他沒有畏縮,反而對他笑了笑,這笑里有理解,也有點安慰,好像在高洪傑這件事上,他們的共同語言,讓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就被拉近了。
有點尷尬地對他笑了笑,他的心情漸漸如窗外的春光一樣明媚起來,連哥的聲音在一邊問,「現在的調查方向該怎麼樣?沈他,你能試著查一下威爾森的底細嗎?他在美國有沒有前科----唉,不過這些和這個案子沒什麼關係,時間也有限,恐怕很難起到幫助……」
醫生和護士都退了出去,屋裡只有維生儀器的滴滴聲,四個人聚在一排安靜的病床前,聲音都是克制的低,「威爾森在美國做過什麼事,並不能幫助我們留下他,遊戲規則已經很清楚了,只有找到辦法打破他的不在場證明,提取到證據,才能贏得這樣遊戲。」
「不在場證明,靠走訪和提取監控,已經是很難打破的了。兇器我很懷疑他會保留,以他一刀斃命的利索程度來說,刀上應該不可能留有DNA證據,再說威爾森完全可以把刀丟棄到河裡、湖裡,世紀公園裡就有一個湖,而且湖邊也沒有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