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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現場頓時興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劉瑕也放下托腮的手,坐得直了一些,這是她進門後第一次發言,「兒子剛去世,老人家年事已高,是不是有自然過身的可能?」
「確實不能否定,」連景雲也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不過,高興亮沒有其餘的兄弟姐妹了,所以,不管怎麼說,高興亮的兒子,現在的確成了這五百萬保險金和上億房產的唯一繼承人----一個巧合或者不巧合的事實是,他平時基本和父親沒有往來,出了這事以後,才又一次以孫子的身份登門,這是他在高家暫住的第三個晚上……還有一點,根據高興亮鄰居的證言,他和祖母、父親的關係,一直都非常緊張,三四年前,還曾經多次上門騷擾,向父親索要錢財……」
這就解釋了連景雲在昨晚的事以後,為什麼會這麼快又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了:典型的無直接證據案,高興亮之子在各方面都有強烈嫌疑,但缺少指向他的直接證據,普通刑警的審訊也無功而返,她的審訊技巧和沈欽的數據挖掘能力就成了破案的關鍵----
劉瑕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她往下瞟了一眼,微轉過頭去看沈欽----他正埋頭坐在自己的電腦後,雙肩微塌,不自覺地靠向窗邊。
缺少安全感的典型表現……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沒有擋在他和所有人之間,也沒有為他營造出相對幽暗的環境,在上車以前兩人的爭執,讓她完全遺忘了這一點。
他的進步當然是極快速的,在某些極端的情緒支配下,他甚至能和自己的四叔甚至是祖父正面爭執,也無懼於他人打量的,甚至是惡意的目光,但這並不意味著沈欽已經在康復的路上大步狂奔,心理障礙的排除、治癒往往是極為緩慢,甚至是極為反覆的,在這樣明亮的環境下,和一群代表了公權力,因而顯得格外有侵略性的同性坐在一起,心理上的保護者----她,剛才又追打他、排擠他,對他表現出極強的惡意和怒火----當然,他這是咎由自取,但,不管怎麼說,能堅持著坐在這裡,而不逃開,甚至於能堅持著搭乘另一部電梯追上他們,離開自己的座駕,進入連景雲的車子,看著情敵和心上人有說有笑……在現在這樣的時刻,能夠坐在這裡,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即使對於他人來說簡直是再自然不過的小事,但對沈欽而言,也已經是艱苦鬥爭的成果了吧。
她依舊未對沈欽之前的安排釋懷,但在這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軟化了她的心防----劉瑕扇了扇睫毛,點開了手機中的對話框。
「高洪傑,男,28歲,目前在某淘寶店擔任客服,」她讀出對話框中的文字,對連景雲揚了揚手機,連景雲眉毛微挑,眼神隨後落到窗邊,他走過去拉起半邊窗簾,室內的光線一下就柔和了不少。「現在居住地址是……」
她念出一串地址,隨後投影儀上出現了幾幢小樓,「嗯,老公房了,高洪傑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這一點,他的信用報告和銀行流水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他的照片----」
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出現在投影里,他的眉間有幾道深紋,讓他看來比實際年齡顯老,不過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地痞無賴常見的油滑,穿著也是簡單但見品味,一件有點設計感的暗褐色夾克,白T和牛仔褲,讓他的氣質顯得乾淨、斯文。
「以這張照片為基礎,在全市的攝像頭緩存中搜索,找到了這段錄像。」
一張監控錄像被放了出來,地址標註為世紀公園附近的一個路口,可以看到,一個身量和高洪傑差不多,面目也依稀相像的年輕男人站在行道樹下,他也穿著一件暗褐色夾克,在路邊來回踱步,時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眼,很明顯是在等待著什麼,過了一會,他向上走出了鏡頭,失去了蹤影。
「這是案發當天早上7點20分的錄像,20分鐘後,傑克打電話報案,」劉瑕繼續充任擴音器的角色,心底掠過一絲不情願的欽佩:看來,她在這個案子裡,也就只能當個擴音器了。「我想,線索應該是比較明顯了吧?」
「我們已經看過了公園附近的幾個主要監控攝像頭……」
「這是在支路上的攝像頭,由周邊住宅小區的物業安裝,只有這個鏡頭能照到一部分道路……」
對於沈欽出眾的搜索對比能力,市局小隊已經有些麻木了,締造奇蹟仿佛已屬於日常,一群人四散開各做各的事,張局招呼了連景雲一聲,「走,等你好久了----一起去經偵那坐一會……」,一時間居然沒人來招呼劉瑕和沈欽----這不得不說,是對沈欽的一種體貼。劉瑕把手裡的資料歸置了一下,好奇地翻了翻高家人的資料,站起身拉開窗簾,往窗外看了一會。
「警車這就開出去了……他們動作還挺快。」她轉頭對沈欽說,「反正人都出來了……我一會去國金看樓盤,你呢?」
沈欽猛地從屏幕前抬起頭,清晨陽光之微笑再現,他鼻音濃濃的,撒嬌的味道很重,「劉小姐……」
劉瑕又有抓起筆筒砸他的衝動,她伸出手指,警告地點點他,「一振。」
沈欽的精氣神如氣球,剛吹起來,又肉眼可見地癟下去,他趕忙俯回電腦前,繼續噼里啪啦地敲打鍵盤,一身的鵪鶉樣子,劉瑕白他一眼,又坐回去看材料----寬大的辦公室里,就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剛才那無言的緊張已是水月鏡花,現在,空氣是寧靜、和謐的,沈欽趴在屏幕後敲敲打打,偶然伸出一點腦袋,看劉瑕一眼,在被抓包以前又趕緊縮回去,當她不知道。劉瑕好氣又好笑,只能置之不理,每隔一會,右臉就刺癢一下----某人又偷看了,還以為她發現不了。
她托腮看著資料,春日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過一會,一陣春風吹過,把她的唇角吹得揚了起來,又吹出了一點輕輕的笑聲。
空氣里似乎有什麼東西一下融化了,沈欽手裡沒停,眼睛看過來,觸到她的眼神,兩人都笑了起來,這笑,沒什麼來由,但又是那麼的有道理,像是剛才的那陣風,一下就把一早的爭執全都吹走。
「我在過高洪傑的網絡足跡,如果能找到對話證據的話,案件就更明確了。」沈欽自然地閒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國金看房子好不好?」
劉瑕『Hmm』一聲,沒說什麼,沈欽也沉默下來,噼里啪啦又打一會字,他閒聊地問,「劉小姐,你為什麼想當心理醫生?」
他的話,不再咄咄逼人,只有單純的好奇,眼神中純淨的情感流淌而出,將她漫過,劉瑕望著紙張笑了起來。
「我為什麼想當心理諮詢師?」她說,「因為……我想治癒像我母親一樣的人,讓她們不再無處尋求幫助,結束這種悲劇----對自身缺憾的彌補?」
「因為我想自我治癒,你最想聽到的答案,我想搞明白我的問題出在哪裡?----自我救贖的衝動?」
「如果說實話的話,其實都不是,我研究心理學,是因為我想知道正常人對世間萬物的反應,他們看待這世界的視角……初衷,是因為我想要更好的偽裝自己。」她隨意地說著----她沒看沈欽的雙眼,但可以確定,他眼中絕不會有震驚和探究,不像景雲,不像她曾師從過的專家,雖然他們或有深厚的關心,高貴的品格和淵博的知識,但在瀏覽真相的那一刻,眼中仍會閃過本能的審丑震撼----尊重與迴避,是修養的產物,但本能是無法改變的。歐美地區盛行的戒酒互助會的原理,只有一個殘缺的人才能真正接納另一個殘缺的人,人類本能的抱團心理,最低級的安全感機制……
話雖如此,但這仍無法阻擋她心中那輕鬆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對人說起往事,而無須擔心對對方造成什麼傷害,「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我和一般人不一樣,開始我通過本能的模仿和學習來偽裝,但那時常會露出馬腳,我不想和……」
瞥沈欽一眼,她貼心地咽下了連景雲的名字,「和別人太不一樣……我不知道,雖然沒有明確的意識,但我猜,那時候我還希望能博取別人的喜歡。」
「但後來,這動力已很次要,我發覺心理學,是個相當奇妙的世界……你在這世界裡見到的奇觀,絲毫不會比物質世界更少,在我們現有的觀察手段下,宇宙很小,我們能獲取的故事也許就只有這麼多,更多的奧秘還是未解之謎,但世界上有60億人,就有60億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只要你懂得恰當的敲門,這60億個宇宙都會為你敞開。」她說,唇角浮現微笑,「我覺得這是一門最奇妙----「」最有意思的科學。」沈欽為她補完,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不再敲擊鍵盤,而是撐著下巴看著她,眼神玄奧,像是看穿了什麼,但沒揭穿,他的語調慢吞吞的,「你在哈佛入學面試的最終陳詞裡,也是這麼說的。」
劉瑕也對他揚起眉毛,她有種自己又踏入陷阱的感覺,「……對,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段話,不行嗎?」
「行,當然行了,」沈欽聳聳肩,又回去打鍵盤,聲音含糊,但仍能被聽清,「只是任何人都知道,入學面試上說的所有話都是又大又肥的謊話。」
Bigfatlie,這陳述簡單又直接,那蓋棺定論的味道,讓她猝不及防,幾乎無法招架,思緒紛亂成片段:他抓到她撒謊?從來沒人能抓到她撒謊,不對,那不是撒謊,應該是技巧性地有所保留,也不對,她並沒有撒謊的意圖,這本來就是真話……
「……奇怪。」不過,沈欽倒似乎沒有繼續追究這問題的意思,在她能拿定主意之前,他嘟囔了聲,猛敲一陣鍵盤。「奇怪……」
「……怎麼?」劉瑕的情緒還沒成形就被引開了。
「他的手機痕跡,不應該這麼幹淨的,他分明不具備這種程度的知識儲備……」沈欽開始抓頭髮了,「他用了一種反編譯工具來維持手機的絕對無痕,我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但這種編譯器,需要一定的JAVA基礎……高洪傑沒上過類似的課程吧,他的安全意識完全就是小白水平,沒有任何理由在手機上反而成為專家了……」
他的手指陷入髮絲里,雙眼閃過快速流光,仿佛在思索著什麼,另一隻手輕敲個不停,就像是一台最精密的機器給人的感覺----在這一刻,智慧的魅力是直觀且懾人的,這天才的大腦,正在最有效的運作----
沈欽忽然間切掉了眼前的窗口,隨手敲擊幾下,投影儀便開始工作,投出了審訊室里的畫面:祈年玉正審訊著高洪傑,很顯然,他開門見山地拿出了那段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