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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任小姐抱住肩膀,抖了抖,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劉瑕點點頭,「之前做過的心理諮詢,有對你的情況進行分析嗎?」
「因為我工資不高,這個錢也不好讓男朋友來付,所以找的都是比較低層次的野路子諮詢師,有一些是啊呀娃娃式的那種PU值分析什麼的,他們諮詢的,怎麼說吧,有種隔靴搔癢的感覺,PU值什麼的就不說了,我覺得那就是江湖騙子,說的都是早知道的事……諮詢師有的說我受到父母離婚的影響,有的說因為我還沒遇到真愛,是潛意識在提醒自己要逃……」任小姐搖搖頭,表情苦惱,「真正科班出身、經驗很豐富的諮詢師,攢錢去試了兩次,但體驗也不怎麼好,一個勁給我分析什麼佛洛伊德的那套,說我是童年時留下的陰影,但問題是我自己並沒有什麼童年陰影,雖然說父母離婚,但那是和平分手,讓我住在爺爺奶奶家也不是因為爸媽都不要我,主要是我爸爸媽媽都是做建築的,一直長期出差、四處奔波,沒離婚以前,我也一直都是給爺爺奶奶帶的,不然根本沒法安定下來讀書----她讓我回憶,我回憶不出來,後來鬧得很不愉快。一直到這一次我發帖求助,意外遇到沈先生,給我介紹了劉小姐你,並且願意贊助我為止----」
她雙手合十,沖沈欽拜了幾下表示感謝,但眼神仍凝聚在劉瑕身上,「我再也沒找過諮詢師,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得到幫助了。但是,沈先生給我看了劉老師你的履歷,讓我又燃起一點希望,而且,怎麼說呢,也是有點病急亂投醫了吧……我現在這個男朋友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對我也很好,32歲,再拖下去真的來不及了……」
任小姐長長地嘆了口氣,「劉老師,你覺得我的問題出在哪,我還能不能把這個毛病給治好?我……」
她抿抿唇,似乎在克制,但眼淚仍流了下來,「如果這輩子註定一個人,我也認了,只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吧,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怎麼一聽到求婚就發瘋,就千方百計地要分手……他們罵我是感情騙子,說我花花公主,玩弄他們的真心,搞得我像個壞人,我也不想啊,我真的也不想的啊,但是……但是……」
一般的心理諮詢,總需要幾次談話來確定信任,瓦解諮詢者本能對於陌生諮詢師的心防,這就像是一場攻堅戰,諮詢者既希望能解決自己的煩惱,又不希望諮詢師知道自己太多隱私,總是下意識地加以隱瞞,只給予自認為有用的信息,而諮詢師要做的,就是從由語言和表情等多重元素組成的表達去『反編譯』關於諮詢者的真相,並加以分析和引導……劉瑕並不知道別的諮詢師是怎麼操作的,但她一向都是如此進行,她從沒有救世主情結的困擾,也不會因為幫助不了諮詢者而感到失落,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冷靜客觀的科學態度,大腦就像是一台機器,辨別真偽、輸入數據,得到結果。就像是和春夢先生的諮詢,前三次,劉瑕已斷定他對性慾的反常排斥和克制,必定來自於他父母的離婚,但他本人直到第六次諮詢以後才肯承認這個事實。
但任小姐並不一樣,她能看得出來,這個諮詢者的配合意願異常地高,甚至帶了點疾病晚期的急切,恨不得把一切細節都捧到她跟前來求一個診斷,她的困惑,並不是明知故問、欲蓋彌彰的自我欺騙,而是切實存在的焦慮和惶急,她控制不了某個時段的自己,這種失措感讓她感到脆弱無助,就像是真的得了重病,但因經濟條件所限,無法得到好的醫治,這讓找到一個經濟條件良好的丈夫這需求變得更加急切----這是一個死循環,而任小姐正困惑地被其淹沒,這讓她對於任何『醫治』都抱持著開放的態度,即使會觸痛,也毫不在乎。
劉瑕又看沈欽一眼,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似乎自己淪入了沈欽的節奏----他應該沒有相關知識,僅僅是憑本能挑中了這個最合適的對象,但不管怎麼說,現在事態的確朝著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換句話說,她現在說的每句話,都是在為自己挖坑。
「任小姐,我大概已經有點明白了,」她收攝心神,不再去想無法改變的劣勢,「並不是我在為我的同行辯解,不過,我得說,你可能有點誤會那位科班出身的諮詢師了……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弗洛伊德理論已經有點過時了,這個是百度可以輕易告訴你的知識,而她的年紀,會讓你很容易地感到她是那種抱著過時理論繼續諮詢的老頑固----」
從任小姐的表情來看,她確實說對了,劉瑕的權威性在繼續建築,「我不知道她平時是否也是這樣應付所有諮詢,不過,在你的案例上,她的結論方向可能並沒有錯誤,你這個心理障礙的根源,還是要從童年階段,甚至是更早的嬰兒階段去挖掘----這個階段,也是弗洛伊德最為看重的人格雕塑階段,他認為一個人性格中的各個側面,都是在這個你甚至不會有任何記憶的階段形成的,這個理論目前來說已經逐漸過時,不過,在你身上,的確是適用的。」
任小姐的眉毛皺了起來,她要說話,被劉瑕止住了,「但這並不是說,你的心理障礙和父母的離婚有關,我相信你的陳述,父母的離婚對你的確沒有造成什麼很深的影響,你沒說謊----你的這種親密關係恐懼症,根源應該是來自於你父母的職業。」
「我父母的職業?」任小姐愕然地重複,「劉老師,你的意思是說----」
「任小姐,從你進門以來,我就一直在好奇一個問題----你是個想要結婚的女孩子,沈先生是個很適合結婚的男孩子,至少從外貌上來看是這樣的,不管你有沒有戀人,在這種心態下,注意合適的潛在對象,是人類的本能,」劉瑕又看了沈欽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上,側頭觀察著任小姐和她,「有個簡單實用的觀察技巧,不管眼神是如何表現的,肢體語言不會騙人,你對誰有興趣,你的肢體就會指向誰----」
任小姐不由看了看自己和沈欽的距離:雖然兩人的沙發形成直角,但她的身體完全靠向了沙發反面,再加上沈欽是斜靠在偏向劉瑕的那邊,這使得他們的身體距離異常疏遠。
「從許多細節都看得出來,但你對沈先生幾乎沒有任何關注和好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這不像是個對談戀愛很有興趣的人會做的事,尤其你的諮詢還是由沈先生資助,這是個非常有趣的接觸理由,你可以坦誠地回答我嗎,任小姐----你對於沈先生資助你的理由,有沒有一點好奇?」
「……有是有,但是……他說過不希望我問,又答應過絕對會為我保密,再加上我自己絕對出不起這個錢……所以我也就……」
「是的,理智會選擇不問,但感性上的好奇很難磨滅,我認為,你肢體語言中的疏遠,是因為一個男人為你付錢這回事,似乎也暗示了他對你的興趣。」劉瑕抿了一口茶,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重,她似乎正在為自己諮詢,正在親手揭開自己的重重面紗,那種被暴露的感覺並不好。「這才是你迴避他的主要原因,這種嫌疑讓你本能地想要迴避,即使他有錢、英俊又神秘,對任何一個適齡女性應該都有很強的吸引力。」
「並不想談戀愛,這和你頻繁戀愛的經歷似乎有所矛盾,但從你的陳述中這一切似乎又有了答案,你透露出這麼幾點信息:會順從人、照顧人、會做飯、愛打掃衛生、會打扮,對於PU值等戀愛理論不屑一顧,因為你自己已經是個中大師,以及你衡量這段感情是否可貴的標準,他對你在物質上有多好,有多喜歡你……在這所有的陳述中,你對於他的喜歡,只有在最開始出現過一次。」
任小姐的眼睛瞪大了,她顯得有點不舒服,「劉老師,你也覺得我在玩弄他們嗎?」
「我並不這麼覺得,我發覺到的是,你對戀愛其實沒有太多興趣,同時又一直很想結婚,」劉瑕說,「而你也很坦誠地告訴我理由,你覺得自己家境不太好,應該要靠男人來過上好的生活,婚姻是最好的手段。任小姐,照顧人、做飯、打扮、打掃衛生,這些事,真的能讓你感到開心嗎?還是你為了找到更好的結婚對象,做出的努力呢?」
任小姐盈盈的雙眸再度浮現水光,似是受到侮辱,又不知該如何反應,這表情相當惹人憐惜,「我……」
「別誤會,我並沒有批判你的意思,這只是觀察的結果,」劉瑕笑了,「如果你能如實回答,會對之後的諮詢更有幫助,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們都有各自的陰暗面,誰也不會隨意批判什麼,你可以放心----而且,也應該珍惜時間,任小姐,諮詢時間是有限的,諮詢費很貴,沈先生的好心幫助能持續多久,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因素。」
最後這句話很有效,任小姐的眼神變了,她略經掙扎,終於嘆口氣,「……女孩子總是要得為自己打算吧,我覺得,為了進入好的婚姻改變自己,其實也不能算是什麼不道德的事……」
「當然不是,」劉瑕寬慰她說,「不過,我想問問任小姐,你每個月的收入是多少……從資料上來看,你的月收入在九千元左右,這個數字正確嗎?」
「……正確。」
「你目前和祖父母一起住,從住址來看,你們住的小區其實並不差,不過還蠻新的,搬進這裡以前住在哪裡呢?」
「住在老公房裡,後來我父親給他們換了一套房子,我也跟著一起過去住了。」
「住處多少平啊?」
「120多吧,劉小姐----」
「任小姐,我並不是想要指責你拜金、貪婪,」劉瑕笑了,「接下來還有幾個問題----父母收入是否很高,答案應該都是肯定的,你父親能為父母換這套房子,經濟條件應該不差,前二十幾年建築業都很旺,你母親的收入應該也不差。你父母對你是否很疏遠?否定的,你談到他們沒有怨恨之情,說明他們一直都有盡到父母的責任,至少是努力過了,這一切你都看在眼裡。」
「成長過程中,你在金錢方面很匱乏嗎?否定,聚少離多,要表達關愛只能靠錢,所以在金錢方面你應該沒受過多少委屈。你的物慾很強烈嗎?看不太出來,你穿著快消品中難得有品位的新品,好看、緊隨cháo流但所費不多,證明你過日子精打細算,從不盲目追求奢侈品。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有一筆不少的積蓄。」劉瑕一邊觀察著任小姐的表情一邊說,「但你還是覺得看一千元一小時的心理醫生很貴,你還是以為自己需要婚姻作為下輩子的保障,還是為了追求更好的婚姻而改變自己,不想戀愛但一直在戀愛,你沒有經濟負擔,小有積蓄,和家人的感情都很不錯,但安全感似乎依然不夠,你一直都覺得自己很貧窮……這安全感的匱乏,讓你加倍地渴望婚姻,但卻又同時加速遠離這種穩定的長期關係,形成一個死結,如果我們把它抽象出來的話,那就是,你認為你需要依靠一個人----這種需要,可以解釋為一種渴望,你渴望有個人能讓你依靠,但你卻又做不到去依靠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