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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連所無言以對,「所以……對她的死,你也不傷心?」
「不傷心。這是很自然的過程,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選擇,她的選擇就決定了她的結局,這是很自然的事,誰能改變呢?社會就是這樣子的。」
「既然沒法改變,該做的,是接受,而不是傷心。」
「這……聽起來有點絕情,是不是?」
「是啊,但我就是這樣的人啊。」劉瑕眨眨眼,看看他,補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怎麼能坐在這裡呢?」
「……那,你繼父的死,你也不傷心了?」
「是。」
「他的死,和你有關嗎?」
「有關。」
「為什麼?」
「少了我媽做緩衝,他越來越過分了,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對我出手的,不是強姦我,就是某次矛盾情緒爆發時失手把我打死,或者打殘。這兩種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再者,我算過,他死了以後,財產如果被我拿到的話,足夠我維持生活到有自理能力……對我來說,死了的他,比活著的他有用。」
「你……真的沒想過對外尋求幫助嗎?」
「沒有啊。」那雙眼裡露出了輕微的嘲笑,像是看穿了連所在這句話後的心虛,櫻色的唇,輕輕吐出淡然篤定的字句,「誰能幫得了我?」
你能嗎?你也不能的。
即使離婚,父母對小孩也有撫養義務。
對失去父母的孤兒,社會有扶助的責任。
婦聯的主要職責是維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
虐待罪是刑法中明文規定的犯罪。
組織下崗職工再就業是政府的重要職責。
在一張漂亮的藍圖裡,她有千千萬萬種出路,即使這些全都落空,連所也能輕易地把她拯救出來,但現實里,沒有人能,沒有人會。這一點,他們心知肚明。
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對於沒法改變的事,該做的是接受,而不是自我欺騙。
這句話,沒說出口,但寫在劉瑕的態度里,被連所讀得清清楚楚,他不適地動了動,像是有東西從額角蜿蜒而下,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汗。
該感謝她嗎,沒說一句假話,出口的都是冷冰冰的事實,對這社會,13歲的她,看得比他還透,連所幾乎無言以對,是啊,易地而處,他難道能做出別的判斷嗎?這社會的冷漠,做警察的他,豈不是最清楚?
只是,只是……
「你有想過,如果被發現的話,自己該怎麼承擔後果嗎?」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嗎?連叔。」劉瑕說,她雙眼是兩泓幽幽的、純黑色的深潭,「你覺得,我應該承擔這後果嗎,連叔?」
法律是維護社會公平的重要武器,但劉瑕從沒有享受過法律的保護、社會的福利,連所忽然口乾舌燥,他想到自己見過的所有那些無法去改變的現實,這些人被社會拋棄,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大多數人就那樣默默地被吞噬,連死亡都沒有聲音,只有劉瑕,她憑著出眾的,幾乎是怪物的天才活了下來,坐在了這裡,為自己創造出了一條路,一條離開黑暗的路。
她應該承受法律的後果嗎?未曾享受過權利,應當承受這責任嗎?
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這樣看著他,但連所隱隱有種感覺----劉瑕是盼望他做出相反決定的,她盼望自己就這樣把她交給上峰,將她用故意殺人罪起訴,為她的未來平添出多少波折----這能給她帶來多少阻礙,他不知道,這很難說,但她隱隱盼著他這麼做,這麼親手斬斷她身上還餘下的一些東西。
是什麼,信任?人性?溫情?
失去了最後這些東西,她會變成什麼?
她應當承受這後果嗎?
連所無法回答,第一次,他沒能壓制住自己的慌亂,躲避起了劉瑕的目光,看向了那捲依然在轉動的錄音機。
#
現在
「你是怎麼計劃殺他的?」
「一開始想用藥。」
「用什麼藥?」
「研究了很久,大部分能和酒精配合致死的藥物都研究了,最後想試試看頭孢拉定,我查了一些期刊,這個藥物可以引起雙硫侖反應,會嚴重破壞肝功能。而且這種藥很常用,我也能買到,比起來,能讓心動過速的丹參類藥物就太貴了。」
「但後來又放棄了?」
「嗯,致死機率太小,太冒險了,在他沒感冒的前提下給他吃下去,也比較困難。」
「後來又嘗試了什麼方法?」
「催眠。」
「怎麼會想到用這個?」
「圖書館有一些心理學的書,裡面提過催眠,我以前在我媽身上用過這種辦法,試著想治好她,但不太容易,書上說,這種療法不能讓病人干違背本性的事。」
「打算怎麼實施?」
「有一天他喝的很醉,回家後我對他催眠,讓他以為自己走錯家門了,往下走三層樓,往外走100步才是他家。他相信了,但沒走出100步,就醉得睡著,後來被起夜的鄰居發現,又送回來。」
「他知道這些事嗎?」
「當然不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謀害一個完全不知情的人,你會覺得不安嗎?」
「不會啊,公訴人,你覺得他打我時會不安嗎?」
「他為你提供了生活支持,你不感恩嗎?」
「感恩,所以我希望他死得比較沒有痛苦,聽說凍死的人會很幸福,臉上都帶著微笑。」
「……你最後成功謀殺他,用的是什麼方法?」
「他經常醉醺醺地回家,回家後就打我,或者試圖對我性騷擾,鬧上一陣後會睡著,然後半夜醒來嘔吐幾次。他睡著以後,我會給他吃一點安眠藥,然後把他擺成仰臥,這樣如果他嘔吐的話,就會把自己嗆死,但是有一次他嗆醒了,所以後來我就把他翻過身,讓他俯著,這樣如果他吐了,就會被自己的嘔吐物窒息死亡。」
「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怕嗎?為什麼不向別人求助?你有老師,你爸爸媽媽的朋友----派出所的連所長對你一直就很照顧,我知道你想擺脫這種生活,但你不覺得用殺人來擺脫很可怕嗎?」
「公訴人,你真的覺得他們會幫助我嗎?你真的覺得他們能改善我的處境,而不是讓我被打得更慘,甚至被打死嗎?」
「公訴人,你能否認這個說法嗎----如果劉叔叔把我打死,他最多也就坐6年牢就能出來了,因為他是男性,力道大,容易失手打死受害者,主觀惡性不強,屬於家庭內部糾紛,無前科,對社會危害小,身份上是父女,管教行為存在合理性,毆打行為也屬於管教的一種……他不可能被判死刑,甚至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公訴人,你能否認嗎?」
「……你這個小姑娘的思想怎麼這麼灰暗!你就不能相信政府,相信國家嗎!」
「因為現實就是這麼灰暗,公訴人,對絕望的現實懷抱希望,只是一種可悲的自我麻醉與欺騙。它可以屬於你,但不能屬於我,我沒有自我欺騙的空間。」
「我覺得你的精神有很大問題,你的精神絕對有很大問題。」公訴人激動的聲音帶著沙沙的聲響,這是磁帶時代特有的白噪聲,低劣的音質慢慢地小下去,沈欽收起手機,把它插進口袋裡,他坐直身子,轉過臉面對劉瑕。
「我經常在聽這卷錄音帶。」他說,俊美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情緒,廉價的同情、憐憫,全都欠奉,「我一邊聽,一邊在想,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為什麼活下去。」
「劉小姐,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明白,活下去,是真的很不容易的,我們並不缺乏生存資源,但,如果你已經無法從『活著』這件事裡體會到任何快感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繼續呢?」
「我並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你需要的只是足夠的愛----你不是那種三流言情電視劇的女主角,只是受傷太深,恐懼再愛。你和Lucy的對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人類能對抗天性嗎?你認為不能,一個人只能接受它、處理它,學會和它共存,而你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你的本性,是它讓你從最黑暗的年代活下來,和我一樣,你沒有受過好的教育、家庭的呵護,它不是教育的產物,你的高智商、天生的冷靜,感情的匱乏,都是你的天賦,它確實是你的禮物,沒有它,你不可能走得出來。所以你珍視它,對它投注了很多的情感,我想----我也研究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學,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你足夠自戀,一個人也能自給自足,而且你也的確從沒有和任何人建立起牢固的情感聯繫,在這方面,你和我一樣沒有經驗……」
「我能理解你嗎?你覺得?」
沈欽認認真真地說,雙手合十,把他堅定的態度,傳遞到劉瑕心底,「我能理解你的,我覺得,我們都體驗過那種最純粹的絕望,沒有人能幫助你,沒有人能救你,世界遠遠沒有它聲稱的那麼美好,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我們都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暗裡,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放棄自己……」
「你走出來了,依靠的是你的天性,寫在你基因里的禮物。我也走出來了,依靠的一樣是我自己的天性----」
「你的天性,是絕對的冷靜和自我,我的天性,如果我對自己夠誠實、夠客觀的話,就是對生命的堅信……說起來很俗氣,沒有你的聰明----我的天性,就是強烈的求生欲,我總是想要改變,總是懷有希望,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被傷害,我也停不了渴望,我也永遠沒辦法放棄,下一次,我依然會去相信。」
「我終於遇到了一個人,他改變了我,從黑暗裡拯救了我,我得救了,全因為我沒有放棄。」
「現在,我又遇到了你。」
他說,微風吹亂他的頭髮,讓他的俊美看來更憂鬱、更迷茫----但風吹不動他的眼神,這眼神是一把熾熱的炎劍,衝著障礙劈出,直直燒出了一萬里,劉瑕有些頭暈目眩,像是被釘在劍尖的蝴蝶,正在快速地失血。
這是她第一次在邏輯上被沈欽完全壓制----順著這條邏輯往下推理,只有唯一一條結論----
「如果你說得對,一個人只能學著和本性共存,」沈欽說,他慢慢地把手放到劉瑕肩上,雙手用力,從容不迫、然而不可阻擋地把她擁進懷裡,「那麼,我怎麼能阻止我的天性?」
他的體溫,如沸騰的冰,讓她同時又熱又冷,他的味道,像飄散的硫磺,一路灼燒進她的身體裡。「你說,劉小姐,我怎麼可能放棄你?」
第66章 驅逐
「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