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沈大姑姑左看右看,她退一步,又退一步,在沈家人冷漠的凝視中步步後退被逼到牆角,話到口邊又說不出來,憋得伸手去捶胸口。「我----我這些年----我冤得----」

    劉瑕說,「打江山有你們的功勞,分產業的時候想要分一份,也是很正當的要求。爾虞我詐爭權奪勢,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是這樣做的,大姑姑你又何必這麼生氣,摻一腳進來斗,其實也是名正言順。你又何必一直自我欺騙?又要做傳統道德意義上的好女兒,又忍不住想為自己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自己爭取不是病,但自我欺騙就是了。這麼長時間,自我認識的兩面一直有矛盾,久而久之肯定會在意識方面反應出來,極致了就是病態,你眼下青黑,是常年失眠吧?不著急的,這只是第一步,以後你的病還有更有趣的發展等著,不需要可憐沈欽,可以把心多操給自己。」

    愉快,愉快,深沉的愉快流過心底,她像是臻入一種奇妙的至境,在那裡唯有釋放的愉快,看到這些施壓者一個個受到刺傷,這些沈欽精神世界中的惡人一個個得到懲戒,她真正感到愉快,這和那浮淺的情緒涌動不同,是從內心深處反溢而上的洶湧巨浪,她站在浪尖往前疾馳,再不受任何控制,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層薄紗。在朦朧的視野中,她看到有人走進屋子,在能辨明之前,思忖之前,話語自動自發往外流出。

    「你一直打壓沈欽,對他輕視又在乎,僅僅是因為他在讀書上比你強嗎?沈鑠,還是因為你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疾?以你的家境,想要出國留學是輕而易舉,但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出去?因為你不能離開國內,離開父母的蔭庇,沈家的勢力範圍。在成年後,情緒激動時你都有壓抑不住的暴力衝動,那天晚上你向我傾過來是不是想掐我?當時你忍住了,但青少年時期,你的忍耐力不會有那麼好……你不能出去,是因為你一直在私下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你有嚴重的狂躁症,在青少年時期捲入多起校園暴力事件,你父母根本不放心讓你在法制健全的國外生活。在你心裡,沈欽是最孱弱的病人,這樣你就能否認你的病情比他只重不輕的事實,你把自己當成了成功者,因為你到底是大致擺脫了這種疾病的影響……所以你就能看不起還在和障礙鬥爭的人。」

    沈鑠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但沒有有力的抗辯,劉瑕根本不在乎,她的視線掠過另一個人----沈二先生,他和大先生沈鴻是一起進的屋子……是聽說她來了嗎?還是僅僅例行探視老爺子,湊巧撞見了這一幕?

    「但你的疾病也並非天生,所有心理障礙都有成因,都有迫害者,成長過程中缺少父母的關愛,是你和沈欽共同的問題……你們缺少的不僅僅是和父親的相處時間,還有來自他們的愛,你們的父親都極為自私……沒錯,你也是。」她對沈鴻說,「直到現在你都對沈欽沒有真正的關心,你想要的無非是他所代表的1800億,否則你又怎麼會在乎這個失敗的兒子,他是你無能的產物,代表你的懦弱。為了濱海,你娶了不喜歡的女人,你越是忽視他、傷害他,就越能否定過去的自己……除非他忽然成了你的工具,成為你和1800億之間的橋樑,忽然間,你又找到了你的角色,東方文化中特有的父權,讓你理直氣壯地開始戴上道貌岸然的面具,用父親的身份操縱他的人生……對你,在場所有人都有道德優勢,你連最輕微的父母責任都未負起,缺失最基本的人性,我很少說這句話……但你的病態,真的挺讓人噁心。」

    「至於你,老先生,也別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先且不論這1800億的安排你用心何在……你難道真看不出來嗎?沈欽和沈鑠的問題,來自於對父親傷害的反應,但沈鴻、沈江、沈漢、沈淮的病態,又何嘗不是來自對自己的父母造成的傷害,所做出的反應?沈家六個子女,沒有一個婚戀不出問題,和子女的關係有多緊密,看沈欽和沈鑠就知道了……這一切的傷害,你覺得來源是誰?」

    沈家人的臉孔,隨著她的話在憤怒、心虛、痛楚之間轉換,供給她源源不絕的愉快,沈均廷、沈鴻、沈潔、沈江、沈淮、沈鑠……

    沈欽的俊顏落入眼帘,他和所有人一樣,震驚地看著她的表現----

    劉瑕輕輕一震,這超凡的狀態忽然中斷,突兀地,她回到了現實。

    所有說過的話,瞬時回卷,沈家人的反應在腦海中重放,沈家這些事,她早已知悉(當然),但從未想過化為武器如此使用,有太多她從未想過的事被沈欽一一突破,太多破例,太多失控,直到今天,沈欽的一次刺痛,讓她有了如此激烈……如此失常的反應,她運用自己的天賦與專業知識,徹底地虐待了眼前的聽眾,造成破壞,意在摧毀,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惡意濫用。

    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異常,終究不能再被潛意識地逃避,分列眼前,為她的意識處理----就和案件一樣,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留下的無論多不能接受,也是唯一的答案----

    她也開始有一點在意沈欽……如果從世俗角度來說,她也開始有一點愛上沈欽了。

    劉瑕捂住唇,屏住顫抖的衝動,深呼吸兩下,穿過人群,快速走了出去。

    第47章 為了你好

    「劉姐,來----。」

    「劉老----」

    進市局一路上都有人趕上來和劉瑕寒暄,和她照面一打,話又都梗在喉嚨里,默默地就退到了一邊。就連親友連景雲迎上來的時候眉毛都跳了跳,他本能地對跟屁蟲投去一個眼神,又搖搖頭,故作無事。「回來得挺快啊,蝦米,怎麼,有線索了?」

    「嗯,」劉瑕說,她今天格外惜字如金,「李雲生呢?我要再和他談談。」

    連景雲似乎想要再探問幾句,幾次欲言,但在她的表情跟前還是最終敗退。幾分鐘後,劉瑕又一次坐到了審訊室里,見到了坐在她對面的李雲生。

    「你們到底還要把我關多久?」李雲生是一路叫著進來的----幾天的時間,已足以讓他用這種激烈的對抗心態,把當時的自我譴責掩蓋起來,這一點也在劉瑕料中,「我告訴你們,這是……這是非法拘禁!電站炸了,你不去找犯人,關我們這些受害者幹嘛----」

    帶他進來的警察對於這些抵抗根本無動於衷,一棍子打在他的膝窩裡,「老實點,不關你關誰?尋釁滋事、組織械鬥,再不老實你等著進牢里吧。」

    李雲生顯然不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對待,膝蓋軟了下,表情訕訕然的,但也沒再反抗,甚至並未因此屈辱動怒,反而有些隱隱的欣然。劉瑕冷眼旁觀著人性的奇妙:霸凌和被霸凌之間的轉圜,居然是如此自然。李雲生應對自己給至少四個人造成終生傷害的辦法,就是儘量淡化被欺凌的痛苦,下意識地多次挑釁警察,只是為了承受這番呵斥,並向世界和自己證明,其實被欺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完全不必如此小題大做。他實際上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不要再做這樣的無用功了。」她說,不再委婉用詞,眼前一陣陣發黑。現實就像是在變幻莫測的電壓中苦苦維持的電視畫面,隨時有可能黑屏,理智是大風中的燭火,時明時滅,她不再遊刃有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新發覺的事實聚攏,只有少許一點心力留給案件。「發生過的事沒辦法改變,唯一能做的只有承認自己的無知和惡毒……明白嗎?你就是害了這麼多王村人的生活,讓他們一輩子都留下陰影,一輩子都暗地裡恨你。我知道,你不想承認這一點,你不但不想當一個壞人,而且也很懼怕接受這個事實----至少有一個人心裡恨你恨得要死,隨時都有可能對付你、加害你,甚至更誇張,就像是電站事故一樣,把你往死里整。」

    李雲生的手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鎮定,他故作不屑地一撇嘴,習慣性渾身上下摸煙……緊張的表現,他就像是一把小提琴,弦在她手裡上緊,她想讓他怎麼唱就怎麼唱,這只是時間問題。

    「說啥呢!」先是矢口否認,「難道我還真犯法了?進來就罵,你警號多少,我要去投訴你----」

    「好。」劉瑕站起來就要走,「既然你不願意配合調查,那就算了,這案子不破了,就這麼著,我這就和他們說,讓他們放你回家。」

    李雲生不是沒懷疑她虛張聲勢,她能感受到他狐疑的、觀察的眼神----

    「哎,等等等等,」他信了,語氣也著急起來,「我沒說不配合調查啊,劉同志,你----你進來就罵,還不許人有點情緒嗎……」

    「我不是在罵你,」劉瑕又坐回來,立刻解決案子的急躁感越堆越強,她壓抑了一下,不讓情緒反映到語氣里,「你能不能接受真實的自己,這對案件非常重要----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到底有多惡毒、愚蠢和遲鈍,雖然自以為是個好人,但這一輩子曾經傷害過很多人的人生。」

    會讓很多人吃驚的是,要對別人承認自己的壞,幾乎和意識到這一點、接受這一點一樣難----每次談起都是一樣的難,雖然李雲生已經被視頻震撼過一次,不得不真正地面對了一次現實,但要讓他再次承認這點,還是頗費了一點時間,而這承認的表示,也是如此的微小,一個眼神,幅度極小的點頭,一個含糊不清的嘟囔,飽含懷疑的態度,「這……有啥用啊?」

    「作用極大。」劉瑕說,她意識到一切已上正軌,接下來無非是時間問題。「只有真正承認這一點,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才有意義----現在,我要你回憶一下,你在過去這些年的村居生活中,欺凌過哪些本村、本宗族的親戚。」

    「同族?」李雲生的聲音大起來,本能的反感躍起,「這不可能,你出去打聽一下好了,我李雲生名氣多好----」

    在劉瑕冰冷的目光中,他的聲音弱了下來。「同宗同族的,不可能吧……而且我真的再沒有欺負咱們同族的,都是一個姓,肯定得互相幫助,背後要被人戳脊梁骨,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

    「長大以後也許不會,但在你的學生年代呢?在你小時候呢?」劉瑕說,「欺凌者永遠不會改變,但記憶會被他們粉飾,行為會被正當化,想想看,你在李王不合的大旗下做了多少可怕的事,這樣的事,難道你從來也沒對同村做過?我對此表示深切的懷疑。」

    李雲生的對抗意識漸弱,但仍不看劉瑕的臉,他不情願地陷入深思,表情逐漸發生變化,劉瑕審視著他,她比他更清楚李雲生身上正在發生什麼變化:李雲生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自己生活中的無知與殘酷,意識到自己過去的自我認識都是自我欺騙,並回溯生活中的過往細節,找出自己曾犯的罪,這無異於是一次心理上的自我摧毀,李雲生正在毀掉一部分自我,後患會在未來數年內逐漸顯露出來。沮喪、憂鬱,自我毀滅傾向……他會非常需要心理諮詢師的幫助,但她並無意提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