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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劉瑕含笑不語,四先生飛快瞥老爺子一眼,似為自己觀察到的變化滿意,咄咄逼人,再加一灶火。
「畢竟,你媽就是個瘋子,不是嗎?她有間歇性精神病……她的死,不就是因為精神病犯了,上吊自殺的嗎?你敢說,你沒遺傳她的精神病傾向?」
第45章 沒有男人活不了
1999年冬,西北小城,劉瑕踩著一地黑雪拐進大院,她的棉襖被校服、毛衣、絨衣撐得緊繃繃的,袖口露出很長一節校服,攏著通紅的手腕----零下10多度,不戴手套就是這樣,在風裡沒一會就凍得發腫,僵著指頭勾著塑膠袋,很快,紅腫上又有一道泛白的勒痕。
「蝦米!」路邊屋子裡有人咚咚地敲窗戶,不一會門就開了,「咋回事,你手套呢?」
「鍾姨,」劉瑕走過去,鍾姨一把拉她進屋,「先別進裡屋,這裡搓搓手----你手套呢?」
「丟了。」劉瑕說,她微微抿起唇。
鍾姨嘆口氣,她有點埋怨,「那你媽也不給你買新的?這是鬧著玩的嗎,凍傷了以後年年長凍瘡,糊糊塗塗過的啥日子呢----你就該問她要去!」
劉瑕沒答話,鍾姨看她一會,也有點感傷,又為她媽媽說話,「算了算了,她也不容易……又和你劉叔叔打架了?」
「嗯。」
「老劉這個人,就這個臭毛病改不掉,」鍾姨氣得一拍案板,「手暖過來了吧?走走,進屋坐會----今天就在我們家吃飯,阿姨煮了一大鍋羊湯,正好你連叔叔又回不來----和你劉叔叔一起出差去了。你幫著阿姨把它都喝了,咱們一口都不留給老連。」
她把劉瑕搡進屋裡換鞋坐下,把她上下打量一通,看到劉瑕小腿上的青色,一口氣忍不住嘆出來----棉襖短了,棉毛褲也短了,和襪子中間那一節一樣凍得通紅。「小謝這也……唉,其實你劉叔叔沒那么小氣,她這又是何必呢,再怎么小心也別在這上頭委屈……你又沒弟弟,老劉和她也沒孩子,在這上頭就給你富裕點還怕老劉說什麼?……她這就不是怕事,就是沒心!」
當著小女孩的面說她媽媽,就算說得在理也不好,鍾阿姨不說下去了,唉聲嘆氣一會,塞給她一個大白梨,想想又說,「你等會啊!我出去一下,就在這等景雲,死小子也不知野哪去了,還沒回來----給你媽打個電話,就說你不回去吃飯,被我留住了。」
她穿上羽絨服,匆匆出去了,就像一陣風,「----不許不打!」
劉瑕坐在暖融融的客廳里,左右看幾眼,眼神在電視機背後放大的全家福上停留一下。她把大白梨捧在胸前,聞一會香味,拿起電話撥了家裡的號碼。----昨天家裡又是一場大吵,男主人也不在,可以預料回去也是冷鍋冷灶,鍾阿姨是好心呵護,幫助她的同時,還想呵護她的尊嚴。
『嘟----嘟----』聽筒里響起了鈴聲。『嘟----』
「喲,蝦米。」連景雲開門進來,樂了,咋咋呼呼,「又被我媽逮來了?拿個梨乾嘛呢,吃啊!」
劉瑕的手還按在電話上,剪水雙眸就像是兩個小小的深潭,連景雲有點納悶,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想啥呢?」
「……有點奇怪。」她的雙眼落到連景雲身上,但沒焦點,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難道……」
「景雲?」大門又響了,鍾姨的聲音從門帘外頭傳來,「你又不關大門,和你說了多少次,最近街上治安不好----蝦米,電話打了沒,你媽怎麼說?」
「打了……沒人接。」劉瑕還垂著眼看電話,聲音近乎輕吟,滿臉的沉思。
「噢,那她說不定出門去了。」鍾姨不太在乎,連景雲倒忍不住,「這都飯點了,謝姨又折騰出去幹啥啊,也不在家老實做飯,她咋老這樣----」
在母親嚴厲的眼神中,他不再往下說了,「媽,搬這麼一大包回來,都買啥了啊?」
「你別管。」鍾姨凶兒子,「去洗手去,你不玩電腦了?一天可就飯前這點時間許你玩。」
她把劉瑕拉到自己臥室里,大塑膠袋裡一件件往外掏,棉毛褲、毛衣……半舊的秋冬衣物攤了一床,「剛好景雲她表姐生得高,我記得三四年前她身高就和你差不多了,現在全穿不下。你試試----別擔心,都是洗乾淨收起來的,景雲二姨我了解,有潔癖,絕對乾淨。」
劉瑕有些愕然,「鍾姨……」
「快試,試完了和景雲一起玩電腦去。」鍾姨催著,又變魔術從包底拉出兩件羽絨服。「這個天還是羽絨好,你這哪翻出來的破棉襖啊,丟了吧----別難受啊,你媽那就是……那就是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唉!」
她也忍不住嘆口氣,「以前你小時候多可愛啊,你媽穿著那件黃底大花的連衣裙,就像宣傳畫裡的人,抱著你和你爸從我們家門口走過去,一家人都那麼好看,你媽媽臉上笑得呀……」
說著,半強迫半催促,讓劉瑕換了一身衣服,又關切她,「嗯,現在是還不需要,不過你都11歲了,明年就上初一……今年夏天讓你媽給你買文胸去,或者背心----」
連景雲表姐的衣服,劉瑕穿著的確合身,鍾姨後退一步,欣賞地看著她,「現在也漂亮,真是個小美女----比你爸爸媽媽都好看!去吧,玩電腦去。景雲玩什麼《仙劍奇俠傳》,我是不懂,他說可好玩了……」
在鍾姨家吃了晚飯,肚子被羊湯煨得熱熱的,大袋子裡塞滿了衣服,還有鍾姨放進去的梨子、蘋果,連景雲從廚房伸個頭出來,「我送你回去吧,蝦米。」
「不用了----」
「你又瘋!給我老實在家做作業。」鍾姨還在那給她收拾袋子。
「不是說現在街面治安不好嗎,天都黑了,您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面?」連景雲沖他母親擠眉弄眼,鍾姨被逗笑了。
「隨你吧隨你吧。」她把袋子遞給連景雲,又拍拍大腿,「等等,都忘了。」
從隨身坤包里掏摸了一陣,掏出一雙手套遞給劉瑕,「拿著,這麼冷的天,不戴手套怎麼行?」
衣服是舊的,但手套卻是新的,連包裝袋都沒拆,劉瑕看著這雙手套,眼神慢慢移到鍾姨和連景雲的笑臉,移到這一室溫暖的燈光上,她說,「鍾姨……」
「好了好了。」戴好手套,大袋子連景雲拿上,出門前鍾姨又拉住兒子,「你過去好好看看,要是那邊不好,還讓她回來,知道不?」
「用你說?」連景雲抬槓一句,拉著劉瑕就跑。冬夜街上空蕩蕩的,窗戶里透出的燈火,照亮路上兩個孤單的影子。
「蝦米?」
「嗯?」
「你為什麼要改姓劉啊?」
「……我媽的意思。」
「……噢。」連景雲悶悶的,「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名字。」
劉瑕只是笑,她的腳步和平時比有點急。
「蝦米,你媽媽為什麼要再婚啊?」連景雲長腿一邁,輕輕鬆鬆就跟上來,他的問題總是很多的。
「……你不希望她再婚嗎?」劉瑕隨口應付。
「她再婚不再婚和我有什麼關係……」連景雲先倔了一句,又軟化,「我是不希望她再婚……她再婚了,你不就過不了好日子了嗎?」
「她再婚不再婚我都沒好日子過,」劉瑕說,「你也不是沒看到,再婚以前一樣渾渾噩噩,所以再婚也許倒還是件好事,至少這樣她會開心一些----我媽媽沒有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看了連景雲一眼,忽然回過神來,「……我是不是不該這麼說?」
連景雲拼命點頭。
他們不說話了。
又走了一段,劉瑕住的單元樓已經在望,她站住腳不再往前走,「景雲,你回去吧。」
「哪能啊,」連景雲愕然,「我肯定給你送到家啊----你生氣啦?」
劉瑕就站在路燈底下幽幽地看他,她知道連景雲不喜歡她的這種表情,就像他不喜歡聽她那麼說話,她還知道----雖然連景雲比她高,理所當然也比她壯實,甚至所有人都覺得他要比她更像是個大人,但……其實連景雲……有一點怕她這樣和他說話,怕她這麼看他。
在她的凝視里,他的自信淡去了,渾身像是長了毛刺。
「真生氣啦?」
「我……我就想去看看不行嗎?」
「我不是瞧不起你,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同情你啊……我真的就想去看看,你別覺得不好意思……」
過一會,連景雲投降了,一跺腳有點賭氣,「這都啥和啥啊,好心當成驢肝肺……」
他把衣服包丟給她,一轉身蹬蹬蹬跑遠了,劉瑕站在原地看他走遠了,這才轉身上樓。
她家門fèng里黑洞洞的,和樓道里所有別家都不一樣,劉瑕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一陣輕微的臭氣傳來,門口還和她早上走的時候一樣亂,洗衣機上亂糟糟堆滿了衣服----她倒不是全沒衣服穿,只是少,一身要穿一冬,今早母親和繼父吵架時,她的棉襖上潑滿了菜湯,只能換上幾年前的舊衣。
劉瑕從摔碎的碗盤邊上繞過去,她沒說話,沒開燈,腳步停在門口,仰頭看向父母臥室的方向。
一個人影在門框下掛著----老式木門,門框上方有一扇窗,窗被打開了,繩索從門樑上繞過去,吊著下方的人形,隨劉瑕帶進來的輕風微微晃,臭氣變得濃重起來:上吊的人一般都會失禁的。
這麼說,剛才划過的直覺沒錯:雖然從她離婚以後起,母親就一直是著名的不著調,只能勉強盡到照料責任,時常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三五天,或者隨意外出,但今早剛吵過,按照她一貫的表現,這一整天應該都在家中飲泣……不,應該是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哭泣,用半個下午自我欺騙,重新恢復常態,到了傍晚她打電話回去的那個點,應該已經恢復正常,不至於不接電話。
這麼說,她打電話回去的時候母親已經死了。
和自己預料的一樣,她真的自殺了。
她沒有開燈,就這樣站在黑暗中仰視那個人形,雙瞳就像是兩個黑洞,反she不到一點點光。
過了很久,劉瑕轉身去打電話。
「110嗎?我要報警,」她的聲音,靜若止水。「我剛才回家,發現我媽媽上吊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