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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他有時候會對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讓我讀商科,讓我回國參加什麼什麼晚宴,讓我去機場接個人,讓我照顧一些故舊的小孩……我怎麼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我發火----我們好像沒熟到那個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沒有時間,也就這麼擱著了。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都會讓助理給我送點禮物,這就是我們長期以來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給我辦點什麼事,他也不阻止。這就是我們在我回國前的全部交集,當然啦,現在因為祖父想把1800億給我,所以我們的關係應該親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欽悶聲笑了起來,他的手指終於划過了護城河上的小橋。
「我其實並不覺得他是個壞人,他傷害了我,這就像是……你不會去怨恨一個死人,」他深思地說,「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沒存在過,你真的就不會感到遺憾,你會發展出一種和諧的生態系統,這裡只是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諮詢師怎麼說,父子關係不是我的心結,我不覺得他給我帶來過什麼挫折,只有……只有那麼一次。」
降E調沉了下去,「有一次我從學校里出來去買外設,在Downtown吃飯的時候,我旁邊坐了一對父子,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胖胖的老爸,皮帶勒在肚皮下面,他兒子和我一樣大,滿臉青春痘,沒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窩囊廢。他們應該不住在一起,離婚了,媽媽拿到了監護權,老生常談,父親定期來和兒子吃頓飯。整頓飯兒子都在抱怨他們的橄欖球校隊,聯賽成績一團糟,四分衛就是個Bully王,他被盯上了,損失了兩個BP機……他爸爸越聽越不耐煩,而我坐在旁邊,就看著他越來越差的臉色----很奇怪我當時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緒,這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裡,看著他的皺眉和嘆氣,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亞當真是個該死的弱雞,我開了這麼久的車來聽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該他媽的怎麼教他才好,他真讓人煩躁』。」
「不是什麼完美的父子,他們都是Loser,收入不好,開的車好爛,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欽的聲調在一瞬間閃過輕微的顫抖,回憶中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讓他畏縮,「Shit,我好羨慕亞當,至少他爸還會開兩百英里來聽他抱怨----至少他還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間知道你其實是個殘障人士,亞當和他爸爸所有過的那些東西,雖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們有過的那些東西,你從來沒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殘障人士一樣,一出生你就沒有,純粹的機率問題,你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抱怨,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對另外的子女也沒有特別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國外,很少和他聯繫,因為時差,也因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聲音有些沉悶,「那一次我有想過問他,為什麼要生我,如果他這麼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問不出口,後來,沒過幾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殘障人士一樣,如果你從不曾擁有,這真的不會太讓你痛苦。」
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抽出手聳了聳肩,攤手露出灑脫的笑容----
「----哎呀!」
但這帥氣一幕,在他帶出一大把沙子,把張暖剛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漬後頓時黯然失色。沈欽連忙遮住髒手,囧囧地遞來『求別吐槽』的眼神,四處顧盼尋找紙巾,一如既往,他裝逼的企圖又一次失敗得渾然天成。
劉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衝動,給他送上一張濕紙巾,她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到沈欽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開去。
那當然是一雙很漂亮的手,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沈欽的雙手,修長、白皙、靈巧----隨著傾身的動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節同樣白皙的手臂(沈欽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膚捂得這麼白),以及腕間的紅痕。
疤痕還很新,略有突起,暗紅色,不像是陳年舊傷……她不是疤痕鑑定專家,只能大略猜測,這傷口的歷史,應該是半年到一年之間。
從審美來看,疤痕有時也有種異樣的美感,尤其沈欽的皮膚還很白皙,這種對比強烈的畫面似乎有種魔力,能夠攫去觀看者的呼吸,劉瑕就覺得鼻子有點塞,她深呼吸了幾下,都還有輕微缺氧的眩暈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滿了,她的體力也許有些跟不上。
這輕微的失常,已惹來沈欽的注意,他一邊擦手一邊投過疑問的眼神,「?」
劉瑕隨意搪塞,「你的手實在太漂亮了,剛才攤手的英姿整個把我帥到,簡直呼吸都因此困難。」
說出口她就有輕微的後悔----這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並不合時宜。
果然,沈欽怔了一下,雙頰因此騰地燒紅----他現在又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個純真而可愛的沈欽,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為一句曖昧而害羞得燃燒起來,眼神四處躲閃,剛才還很自然的對視,現在已完全破滅,劉瑕只能愕然地望著這個手足無措的人慌亂地左顧右盼,最後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標準坐姿:雙手扶在膝蓋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著自己的手看。
「呃……」連聲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鳴,『呃』了半天,沈欽手一翻,還是電子音出馬,*謝謝誇獎……*
「不謝不謝……」劉瑕呆呆地說,她意識到今天的課程似乎還沒結束----沈欽談了父親,這是很不錯的進展,還有諸多謎團未解,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優先考慮的是,他似乎已對她『情根深種』,如果不儘快做出引導和分辨,後續會更加麻煩。
「但其實,有些缺憾,即使你沒意識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單刀直入,這是唯一的辦法,「它依然會影響到你的人生軌跡,就像是你在網絡上的胡作非為,可以歸納為多年前的空白,這段經歷的缺失現在也還在影響你的心態----欽欽,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她親昵的稱呼,讓沈欽的肩膀又屈了一點:這是很好玩的現象,他喜歡她,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但她的每一絲親密的表示,都會讓他不自在得從頭到腳滿是燒紅,被人毆打都沒這麼慘過。
劉瑕不再進逼,她停下來,耐心地等待沈欽緩過這口氣,這個問題真的太私密了,也許用文字聊天效果會更好----她擔心沈欽羞到恐慌發作。
「……你……你覺得是為什麼?」
沈欽有點結巴,全身上下都在輕微顫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長的時間才說出這句話----但他畢竟還是說出來了,並且還把頭抬了起來,勉強和劉瑕對視,劉瑕甚至能聽到他牙關輕顫的聲音。這讓她再次微訝:和之前幾次不自覺的、經誘導的對視相比,現在的對視明顯是在沈欽的意識之中,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不小的一步。
「我有個理論,也許能夠解釋,」她把聲音放得更柔軟,「我們可以一起來探討探討----之前你說,在意識層面,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殘障』,對於父親你並沒有情感需求,這也許是對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不渴望有個『父親式角色』,就像是葉楚浩辰對你的崇拜一樣,你也渴望有個人能指導你、教育你、治癒你,甚至於說是拯救你。這種潛意識的饑渴,是一種你無法抗拒的需求,你無法不去滿足。這是一條不容辯駁的基本公理,否則,你和我都不會坐在這裡----那些真正沒有動力『填飽』潛意識的人,他們大部分真的就都死了。」
對於劉瑕來說,這是一條她極為熟悉的定理----這世上並不存在『行屍走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他們都有自救的動力,都有被治癒的潛質,因為真正沒有希望的人,最終都會死,生理上,心理上,那個清醒、思索的頭腦都會消失。心理諮詢師的手術雖然並不見血,但一個個案例卻都通向生命的根源,她見過太多太多的臨床案例,讀過太多太多又輕又沉重的報導,見過太多已被判了死刑的病患,對生死,她實在已經並不在乎。
----但她眼前還在不斷浮現沈欽的手腕,白皙的腕間一道暗紅色的凸起,像是血液凝固在上面,這畫面有種魔性,在她腦中縈繞不去----
「所以,你依然是想要填補這片空白的,」她搖掉干擾,「只是,也許你無法對自己正面承認這一點,也許你不喜歡心理諮詢,也許承認自己需要『父愛』會帶來惶恐與不安----但,這欲望依然潛藏在你的意識深處,它在這裡受到封堵,就換一張面孔,從那裡凸顯出來。你想要一個人,在某個領域有權威地位,可以給你幫助、指導,讓你在心靈上有所依靠,你感受到的那份想要靠近我的欲望,正是因為,我代表了你的希望。」
沈欽已經不再害羞顫抖,他靜靜地聆聽劉瑕的分析,俊臉微側,他又是那個憂鬱的、神秘的沈欽了,注視她的雙眼中仿佛寫滿千言萬語,只是她尚且缺少解讀的密鑰----
劉瑕輕嘆了口氣,沒再往下說:從沈欽的反應就能看得出來,這個理論業已完全失敗,甚至無法對他造成最輕微的振動。要麼就是她完全猜錯,要麼就是沈欽出於某種原因,對於這樣的說法極為反抗,根本拒絕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她無法判斷是哪一種----這世上大部分人對她來說,都是一本打開的、讀爛的書,但沈欽則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謎,劉瑕再一次意識到,有太多關於他的事,她還不知曉。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樣默然對視,信息通過表情無聲地交流,劉瑕略帶無奈的微笑,沈欽眼神中的笑意與悠遠。在這一刻,所有的交流障礙似乎都不再存在,沒有恐慌與羞怯,他們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藩籬坐在這裡,不是諮詢師與患者,不是客戶與服務方,不是心理偵探與天才黑客,就只是她和沈欽,男人與女人,所有的外在特徵全都剝除,只餘下最後的性徵。
「你要相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劉小姐。」
「但我能肯定,我喜歡你,絕不是因為我的潛意識需要一個父親類角色,也不是因為我想要一個人來讓我改變。父親式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已經有人填補,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對自己的生活相當的滿意。」
「如果我在認識你以後,有了不小的變化,主要的原因,也並不是因為現狀讓我痛苦,而是因為,你的出現,讓我感受到了改變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