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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這……」歐陽先生不禁向兒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不記得了……說實話,前段時間公司比較忙碌,我回家的時候小邁幾乎都睡了,都很少能和他說得上話。」

    「那麼就只能另作一種推斷了。」劉瑕循循善誘,「您沒有表態,但以小邁對您的理解,他知道您肯定不會站在他這一邊的,所以乾脆地放棄了求助……」

    看著歐陽先生臉上的迷惑之色越來越濃,但似乎並沒有自行開悟的跡象,她嘆了口氣,乾脆直接點化,「歐陽先生,您和前妻離婚的一大原因,就是婆媳關係不合吧?」

    「啊----」

    「容我大膽推測,在婆媳間的爭執中,你是否幾乎都站在母親這邊?」

    「這……」

    「根據之前的諮詢資料,小邁的母親並沒有爭取到撫養權,是嗎?」

    「對----但她的情況的確不適合撫養小孩,她是自願放棄的撫養權。」

    「我並沒有指責您的意思,」劉瑕說,「您收入更高,家裡又有兩老全職帶小邁,和單身職業女性相比,的確更適合撫養小邁。我相信小邁也是理解這一點的----離婚後出國學習,只是暫時,小邁的媽媽總會回到國內來的,是不是?到時候自然會來看小邁,甚至寒暑假帶他過去小住一段時間,這都在你們的離婚協議里,同時也是在諮詢中被提到過的內容。----但在之前的歷次諮詢中都沒有被提到過的一點是----小邁的爺爺奶奶,對於小邁媽媽出國學習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你是說----」歐陽先生有些怔忡,但他的眼角眉梢,已經露出了明悟的痕跡----只是爬得很慢、很痛苦,就像是他發自內心地抗拒著這個覺悟。

    「小邁,你自己說可以嗎?」劉瑕輕聲問,「爺爺奶奶都說了什麼?」

    「奶奶說……奶奶說……媽媽是小偷,偷了我們家的錢。」小邁低聲而含糊地囁嚅,真奇怪,從他小小的身軀竟能散發出如此巨大的羞恥感和緊張感,當然還有些微的恐懼,「她說媽媽偷了錢就不要我了,說媽媽是壞……壞人……她一直說,她一直說,她一直說……」

    很經典,很有道理,小邁的行為和祖母的指控有微妙而諷刺的對應關係,這也可視為是他的一種回應。----即使劉瑕早已從過往的視頻資料中猜出了一切,但小邁的訴說,依然讓她有瞬間微怔: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再簡單的案情,當事人自述也常常能帶來驚喜。「那你為什麼不和爸爸說呢,說你不喜歡奶奶亂講。是不是因為爸爸經常和你說,爺爺奶奶帶你很辛苦,要讓你聽奶奶的話?」

    「……【點頭】。」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爸爸肯定不會聽你說話?因為爸爸總是站在爺爺奶奶那邊?」

    「……【點頭】。」

    小邁的肩膀在劇烈的顫抖,他勉強點了點頭,但仍倔強地不要劉瑕遞上的紙巾,歐陽先生怔然望著兒子,他又一次把手搭過去,但依然被小邁立刻甩開----這個小小的、可愛的男孩子就這樣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直坐的姿勢。不必是心理諮詢師也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小邁是多麼絕望地渴望一個懷抱,能讓他投入痛哭,釋放出所有的痛苦----但即使已經如此不堪重負,他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尊嚴:他並不是飢不擇食,他並不需要劉瑕的憐憫,也不需要父親的愧疚。

    歐陽先生並不是個壞人,他的情緒也堆積到了一個高點,他意欲伸手強抱兒子,但被劉瑕架住,「小邁,爸爸……爸爸對你說對不起,別哭了好不好?爸爸不知道奶奶這麼說……」

    「----你知道。」小邁說,他的聲音忽然間又平靜了下來,小手在臉上一陣亂抹----當然,他成了小花貓,但這減弱不了眼神中那冷冰冰的憤怒,「你聽到過!」

    他把懷裡的小人扔向歐陽先生,歐陽先生閃了一下,但額角仍被擊中----他幾乎像是被打蒙了,捂著額角半天沒能回神,更無法回應小邁的大喊。「你怎麼能,讓別人這麼說,我媽媽!」

    「你才是小偷!你才不要我了!你幹嘛要偷走我媽媽!你把我偷過來,又不要我!我是你和媽媽的孩子,我又不是爺爺奶奶的孩子!」

    「你不能養幹嘛要我!你為什麼不把我給媽媽!」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劉瑕輕輕把他抱住,「小邁乖,小邁乖……」

    即使是來自陌生人的溫情,只因為相同的性別,也讓小邁獲得了片刻的慰藉,他把臉藏進劉瑕懷裡,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我想要媽媽……我不要爸爸,爸爸沒有用……」

    歐陽先生依然揉著額角,一臉的怔忡,像是長夢初醒,一時間,還接受不了現實。

    #

    初步接待過歐陽父子以後,張暖就已經下班了,送走了歐陽先生和小邁----小邁哭得累了,被歐陽先生抱在懷裡,趴在爸爸身上已經睡得正香,劉瑕先進洗手間處理了一下襯衫,她覺得這次諮詢實在是賠本生意,一千元錢根本買不到外頭的大沙盤和配套玩具,更別提現在還搭上一件精工細作的白襯衣。

    不過,她的想法旋即發生轉變----劉瑕走回休息室時,沈欽已悄然現身,修長的手指陷在沙盤中『大海』里,漫不經心地挑動著海中央擺盪的船隻,劉瑕按捺下些許興奮之情:這進展比她想得更順利一些,這沙盤,固然有幾分為沈欽置辦的意思,但她也沒料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應該是一種cháo流----網際網路時代的小孩註定要更早熟。」她走到沈欽對面,開始收拾沙盤的殘局,蔥白色十指有條不紊地拾起一個個小玩具,「在我們那個年代,七歲的小孩基本都是半獸人,能背點詩詞歌賦就算是神童了,這個年代,嘖嘖,不得了嘍。小邁在某方面,甚至要比他父親更冷靜和成熟,至少對於家庭的界定,他就比歐陽先生更堅定得多。」

    窗外天色已晚,接待室里卻只開了一盞小燈,沈欽半身都站在陰影里,對劉瑕的感慨,他只是輕輕地嗯一聲----和以往那熱衷吐槽的表現比,他今天的沉默確有幾分反常。

    劉瑕把玩具都集中到了沙盤一角----她沒把它們歸回架上原位----著手開始撫平小邁造出的城堡,但沈欽伸出手,似乎意圖阻止她的動作,他的手指在褐色的沙土上撫過,漫不經心而又婉轉多情,就像是拂動著自己的盾牌。「……你是怎麼能猜到癥結的?」

    劉瑕挑挑眉,沈欽補充說,「你在小邁耳邊說的那幾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吧,是怎麼能猜到的?」

    「這其實很簡單----之前小邁就診的王老師有很詳盡的諮詢筆記,他也困擾於壓力源的問題,確定小邁有壓力,這屬於基本功,但在他並不配合的情況下,找出壓力源則很難,畢竟客觀條件是擺在這裡的,不是思念媽媽,不是校園暴力,不是家庭虐待,那是什麼?」

    劉瑕攤了攤手,「問題肯定就出在爸爸身上了,爸爸沒有出現,這是個很明顯的徵兆。王老師只是沒把這一點和小邁的變化聯繫在一起,因為父親總是一直缺席,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認知盲點,這也許是東亞兒童的一個普遍的心理癥結,在他們的成長里,父親總是缺席。」

    「嗯。」沈欽的回應積極了一些,低而清澈的聲音在濕砂上迴蕩,「這是一種……普遍的認知,在很多人心裡,父親只是一個名詞,他就只是……永遠都不在那裡,他好忙,總有那麼多事情在做,而所有人都在對你說,這是應該的----『他這麼忙,還不是為了你』。」

    他的手指在城堡前拖過,劃出一條戰壕,幾乎是無意識地加深加固,引來了海里的水,「其實,小邁已經很幸運了,他生活在這個年代,能夠有符合規範的心理諮詢服務----也就有機會遇上你。」

    劉瑕沒說話,氣氛中充滿了鼓勵的沉默,沈欽愉悅地望著清水泊泊而入,為城堡再添上一重防護,他拾掇起沙盤邊緣的積木,開始在護城河外搭建藩籬,抬起鴨舌帽,對劉瑕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七引導、八引導什麼,乾脆直說了吧----小邁,確實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再一次,即使你有超強的推理能力,當事人也總是能帶給你驚喜----這句話在沈欽身上尤其適用。

    劉瑕笑了起來,她當然並沒有被揭穿的窘迫。

    「既然這樣。」她靠在沙盤邊,抬起頭望著沈欽英俊的側臉:這男人的確是比小邁棘手無數倍的案例。「那,你有興趣談談你的父親嗎?」

    第32章 孤城

    有那麼一會兒,沈欽並沒有做聲,他似乎沉浸於沙盤遊戲帶來的新鮮刺激,低下頭專注著擺弄著小小的,卡通的三角護欄,用了一層又一層,很有章法,先是一排矮柵欄,然後拼接上一排高的,中間再挖一道戰壕,中間還有彎彎曲曲的通道,幾個小人正在被擺上去,充當通行的衛兵,而城堡前也被擺上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他幾次回過身去搬運劉瑕買來的玩具小人,直到把空地幾乎填滿這才停手,劉瑕俯身凝視他的營造出的陣地,有片刻,眼前幾乎閃過錯覺,看到浩淼星空,無窮荒野,彎月下方一座冷堡,堡壘前列滿了寒裝軍士,周到地守衛著這座孤城。

    「我的父親。」沈欽輕聲說,似乎正細嚼慢咽著她的提議,窗外燈火馬龍,五彩的霓虹映在他的臉頰上,為他孤傲的側顏平添幾分瀲灩。劉瑕一直都是個務實的人,她不可能否認沈欽的魅力----越了解沈欽,從審美上她就越能感受到這種混亂與衝突的美,他的無所不能與傷痕累累,他的憂鬱、脆弱、孤傲與話癆、純真、可愛,她不禁在想,也許很多女孩會感到她們在同時和兩個人談戀愛----

    但她當然不同,她知道這兩個沈欽共享一個內核,而他們也並沒在戀愛。沈欽的自我被鎖在了這樣一座重重荊棘的城堡里,每一處防衛都代表他曾受過的傷害。劉瑕垂下頭檢閱著他的傷口,掂量著自己的試探:父親,應該是他的諸多問題中較輕的一個,雖然較泛泛地談論黑客,這是個更私人化的話題,但應當還不至於讓沈欽恐慌。

    「我的父親……」沈欽說,他的手指在細沙中滑動,心不在焉地在戰壕中畫出一道又一道痕跡,卻總是半途而廢,難以越過他親手營造的護城河。劉瑕注意到,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手指甚至已可以看出細微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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