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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因為方立放不下。」
「放不下?」錢小姐疑惑,「你是說那50萬?」
「是也不是,」劉瑕說,「錢小姐你講,以方立的職位來說,工作八年,也沒有奢侈消費,攢下90萬,肖恩華對他,算優厚嗎?」
「嗯……這個倒也很難說,」錢小姐在計算上是尤其有天賦、有興趣的,她掐掐算算,「按你講的,肖恩華前幾年賺頭大,方立算是他們公司副總對吧,前幾年外貿黃金期的時候,其實一年給副總開個一百萬都有的,到現在攢出90萬來說,普普通通的,肯定是比對一般員工強,但要說多好,我個人看法也不見得。」
「這就是梁婷和方立經常發生矛盾的一點,」劉瑕說,「梁婷在審訊里一再提到,也許是無意識地感覺到了這一點的重要----她一直希望方立能接受大公司拋來的橄欖枝,進入更大的平台工作,這樣穩定性更強,發展前景也更廣闊,但方立則始終堅持跟隨肖恩華,認定了肖恩華對他不差,留在肖恩華的公司,他的前景會更好。」
錢小姐若有所悟,「到底肖恩華最後還是沒能對得起他,唉,這樣講,他一時衝動,其實也是情有可原了。」
「情有可原嗎?」劉瑕反問。
「至少肖恩華也有錯吧。」
「錢小姐,有句話,我一直覺得很有道理,」劉瑕說,「每個人都選擇自己的軌跡,實際上,在兩人走到最後這一步之前,方立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回頭,年中他發現肖恩華陷入極大的經濟危機時,他可以離開,肖恩華向他借這筆對他來說極為重要的50萬時,他可以拒絕,他有很多機會把這50萬變得不再重要,即使是現在,以他的資歷,要找一份薪水優厚的工作也不是難事----這樣想的話,你會發現,他其實遠遠談不上陷入困境,50萬摧毀不了他的人生。」
錢小姐若有所悟,劉瑕說,「在明知自己的50萬已經拿不回來之後,方立自己依然選擇了和肖恩華一起前往南非,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軌跡,如果不是地鐵站的意外,我們可以想像,方立會和肖恩華一起去南非,坐視他被槍殺,肖恩華的家人拿到巨額賠償,然後等待著肖恩華的妻子從某個隱秘的渠道拿到肖恩華的遺囑,把50萬還給他,或者還要加倍奉還----即使這只是一個很渺茫的希望,即使他明知不可能,但他也依然會等。」
「但……她未婚妻不是說過嗎,方立其實知道了肖恩華不打算還錢以後,是很生氣的。」錢小姐怯怯地說。「都知道這一點,都自己說過『肯定不會還錢』了,難道還會等嗎?」
「至少從事實來看,方立並沒有搶先謀殺肖恩華,並偽造成自殺的意圖,這是一次臨時起意的殺人,天時地利人和,環境的便利促使他釋放了自己的恨意,但如果沒有這個巧合,是的,方立是會繼續自我欺騙下去的。」劉瑕注視著錢小姐,「就像他明知自己得到的並沒有比行情價更高,但卻一直在重複『肖老闆對我恩重如山』一樣,他會始終自我欺騙肖恩華給他的比別人能給的要多,錢小姐,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錢小姐露出不安表情,就像是一處瘡疤被人觸碰,又似一頭落入陷阱的小動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已無力逃開,只能如著魔般配合,「……為什麼?」
「因為承認事實,就等於否定過去的自己,」劉瑕輕聲說,「有的人是很難做出這個決定的,這種人不適合炒股,他們永遠不會認賠離場,也就永遠都不能及時止損……錢小姐,你和嘉伯,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是吧?」
錢小姐雙肩一顫,她脫口而出,「你怎麼能猜到----」
看了劉瑕一眼,話又斷在嘴裡,她自失地搖搖頭,笑比哭難看,「有……沒到三個月,孕激素不足……自然流掉了……」
「刮宮痛伐?」
錢小姐的眼淚落了下來,掩面低泣,輕輕點頭,「痛的……你想像不到,劉老師,你想不到有多痛……」
劉瑕送上幾張紙,「錢小姐,你什麼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但做人其實也不是不慡氣。我想,這個不幸,不會讓你生出怨氣,兩個人兩情相悅,有了愛的結晶,是件喜事,即使發生意外,那也不怪嘉伯,是你願意為愛人承受的損失,只要他是愛你的,這份愛就抵得過苦----只要他愛你,就都是值得的。只是……你沒想到,嘉伯那麼快就移情別戀,同你說了分手,是不是?」
錢小姐已說不出話,她超大聲地擤鼻涕,抽息著拼命點頭。
「對嘉伯來說,戀愛已經結束,他對你也許還有愧疚,但可以面對這個事實。但對你來說,困難的不是承認嘉伯已不愛你,最困難的是,承認你曾錯認了嘉伯,原來在你滿心以為他還愛你的時候,他的愛情早已經變薄變淡……很多剛失戀的女人都會覺得自己很笨,錢小姐,其實你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愚笨。」劉瑕說,「你做不到方立未婚妻的灑脫,她一確定自己押錯寶,立刻割肉走人,你和方立一樣,都困於自我欺騙的軌跡中。方立那一推,與其說是一時衝動,倒不如說是情結的爆發,他做不到自己從心結里走出,只能毀掉造成困境的客體肖恩華,這和仇恨、報復無關,只是在那時那刻,他等不到別人出手,也不能接受別人履行,這種摧毀,只能由他自己來完成----他已經模糊了思想與現實的邊界,遺忘了這麼做會產生的種種後果。」
她乾脆把一整個紙巾盒都給了錢小姐,「錢小姐,你對嘉伯的騷擾,也在於邊界的模糊----對你的潛意識來說,現實是錯誤的,它在鞭打著你儘快改正,再製造出一個愛你的嘉伯。但這種行為,真的能奏效嗎?----方立即使不死,也要服刑,一生幾乎全毀。」
「當然,你不會這麼過激。」劉瑕柔聲說,「但錢小姐,這世界,不是繞著你來旋轉,你看,嘉伯也是會報警的。」
錢小姐的雙眼瞪得圓大,像是第一次認識劉瑕,又或者第一次認識自己,她左右躲閃著劉瑕溫和的視線,囁嚅說,「我……我不知道,劉老師,以前……以前別的諮詢師,從來沒給我講到這點……」
「因為他們一旦試圖開始和你分析心理,展現出真正解決問題的決心,你就會把他們換掉。」劉瑕說,「錢小姐,你的爆發要來得細碎而持久,甚至於你和它已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共生,甚至於排除外人的干預----你很滿意我的服務,恰恰就是因為我明白你的需求,從沒想過去干預什麼。」
「我……我……」錢小姐訥訥不成言,她忽然站起來,但又坐下,雙手在腿上絞成麻花。
屋內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劉瑕說,「沒有關係的,錢小姐,指出問題,並不代表我一定會強迫你去解決它,你可以選擇結束這個也許不那麼愉快的話題,下次會面,繼續一如往日----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也可以換個諮詢師,我會為你轉介。」
這句話有效地緩解了錢小姐的慌亂,她的表情鬆弛多了,咬著下唇,一邊擦眼淚一邊東看西看,偶然深思熟慮地瞥劉瑕一眼。
「那……」過一會兒,她終於重新找回了節奏,「那,劉老師,你為什麼要說這個?」
事兒已經成了,劉瑕清楚地知道這點,她看著錢小姐,就像是看著一本打開的書----只是不像是錢小姐,這種掌控感,並不會讓她沉迷與自得。
「因為我想要你知道你在做的是怎麼樣的選擇,錢小姐。」她說,眼神懇切,看進錢小姐雙眼,語氣穩定、緩慢,仿佛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有一部分的你,一直希望改變,那部分的你,會讓你在辭職時感到愧疚和難過,那部分的你,讓你持續不斷地來尋找幫助,那部分的你就像是在暴風圈裡大聲吶喊,但所有求助的聲音,都被情結遮掩。我想讓你知道,錢小姐,其實你並不孤獨,你有地方可以求助----也許這麼做稍微違背了心理諮詢的規範,分析得太多主動,但我願意承擔這個風險。」
一個不為人知的事實是,這種純粹善意的關心,雖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往往是瓦解所有諮詢者的利器,常常處理負面情緒的個體,往往更不能對付善意,錢小姐的防衛,在劉瑕的情感表現前土崩瓦解,她捂著嘴,又一次無聲地掉起眼淚。
劉瑕沒有打擾她的宣洩,錢小姐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哭了一段時間,然後又開始特色擤鼻涕,她幾乎用完了一整盒紙巾。
「每個人選擇自己的軌跡,是吧。」她低著頭整理沙發上的紙團,鼻音還很濃重。「只能幫助想要被幫助的人----把你介紹來的齊老師也這麼說過的,我問他為什麼不給我做諮詢,他就這麼說了一句,我其實當時還真沒明白。」
「齊老師水平的確很高。」劉瑕說。「他也是我的心理督導,如果你想要回去找他----」
「我不想回去找他。」錢小姐說,「劉老師,假設……只是假設……如果我真的想要治療的話,你打算怎麼開始?」
劉瑕沒糾正她的錯誤用法,諮詢和治療其實不完全一致,「那下次諮詢,我們會從探索心結的成因開始,找到解開心結,克服這種應對模式的辦法,這會是個漫長的過程,也許不乏反覆。」
「探索成因。」錢小姐重複說,她笑了一下,「探索成因……聽起來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怕。」
劉瑕笑笑,「當然不可怕,這是個治癒的過程,不會每次都和這一次一樣痛苦的。」
「好吧。」錢小姐把紙團全收集好,丟進垃圾桶,拍拍手說,「那就試試看唄,下周還是這個時間對吧劉老師?」
劉瑕點點頭,站起來送錢小姐,錢小姐的眼神沒和她對上,而是落在反光玻璃上,「哎喲!我的眼線!劉老師,借你們洗手間用一下噢,哎喲哎喲,真的糟糕了----」
借著眼線,她順暢逃開,碎步跑到辦公室門口,忽而又停下腳步,回頭一盼。
「劉醫生?」
「嗯?」
「謝謝你。」錢小姐頂著兩個熊貓眼,對劉瑕淺淺一笑,又輕輕欠身。「謝謝你。」
劉瑕也不禁失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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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錢小姐,劉瑕略事休息,回到辦公桌前,沈欽早發來了十幾個花痴表情。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
*完全滿意!!這下什麼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