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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恕我真的不明白這裡的邏輯。」劉瑕的火氣又有點上來了,「沈先生,你的意思是我的私人交往需要在你的督導下進行嗎?」

    「不是啊。」沈欽的眼神撇開了,大寫的心虛。

    「那請問你的動機是?」

    長久的沉默,劉瑕意識到,如果是文字聊天,這就是沈欽發來笑臉的時刻----然而,這就是面談的好處,在面談中,談話永遠無法被如此輕易的結束。

    沈欽有話想說,他是有理由的,劉瑕想道,她觀察著他的情緒,眼角肌肉的細微牽動,眨眼的頻率,吞咽引起的喉結運動,唇角輕抿的動作,他舔了舔唇,顯得越發侷促和猶豫,他為什麼不說?這個答案有什麼難言之隱?並非是不正當的動機,沈欽的道德觀大致上(模糊地)遵循普遍標準,他不是為了窺私慾在監控她……

    是因為沈家的內部矛盾?但從他的自述來看,他對沈老先生以外的親戚並沒有太多感情,有理由完全可以說,這沒有什麼讓他痛苦的地方----

    沈欽的手環抱住了腰,一絲真誠的痛苦之色閃過,防禦性姿態……這個問題是扳機,勾起了他的不快回憶?

    劉瑕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旁觀過一次輕度恐慌發作的過程,從醞釀到瀕臨爆發,情緒對表情帶來的影響----從一開始自我意識過於濃烈,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以至於只能偽裝自己身處於單獨的世界中,到現在真的已經完全無視了外界,一心一意地沉入內心世界中,縮起身軀,做出防禦性姿態,把頭埋進膝間……

    作為一個心理諮詢師,她知道,對諮詢者太過共情是危險的徵兆,而保持克制與自我邊界對劉瑕也從不是什麼問題,但在這一刻,沈欽並不是她的案主,沈欽也不是她的委託人,沈欽只是----一個被她的問題引發了恐慌的心理障礙者。他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偽裝,被她一腳踩落,讓他赤裸的,傷痕累累的自我,又一次暴露在了冰天雪地里,承受著勁風的鞭撻。

    「沈先生……」劉瑕最終說,她咽下愧疚感,讓語氣保持平穩,現在沒必要擴大緊張。

    沈欽的肩頭彈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的細細顫抖似乎被她的話安撫下來,當他最終抬起頭時,眼神依然不肯直視劉瑕,但表情已經武裝成了慣於創傷的漠然。

    「我只是……我只是非常希望能夠確保你的安全,劉小姐。」最終,手機說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請你……試著理解。」

    劉瑕的眉毛擰了起來:這個答案,當然不足以讓她感到滿足。

    「對景雲的調查也是嗎?」但她並沒有繼續質疑下去,而是轉移了話題,「你黑進祿安保險的內部資料庫了?」

    提到數據上的事,沈欽的表情就有變化了,不知是否受到他的感染,就連手機發出的電子音,都興奮了一點。

    「祿安的防火牆做得太差,」他肆無忌憚地點評著國內有數的保險公司,「電腦安全的事,能叫黑嗎?我就是上門吃一頓自助餐----」

    也許是注意到了劉瑕的反應,他縮了縮肩膀,「就是到處看了看,什麼都沒有拿……既然他要請你幫忙,我總得探探這個案子的底。誰知道他這麼無能,都已經給了金手指,還是要求你幫忙。」

    「……什麼叫給了金手指?」

    沈欽聳聳肩,他飛快地瞥了劉瑕一眼----看起來,談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給了他很強的信心。「李建軍的老闆早就把整個青浦的攝像頭分布都摸得滾瓜爛熟的了……你以為那兩個新攝像頭是誰裝上去的?」

    「是你嗎?」劉瑕大吃一驚,這會她有點青春痘的感覺了:這麼神?

    「呃,好吧,其實依然是市政部門,」沈欽氣勢稍挫,但又挺起胸,「不過是我特意給寶山那邊的安裝員派單的,這條線也沒連進青浦交警系統,直接走的市局,不然,連景雲怎麼能在幾天內就拿到線索?」

    ……好吧,劉瑕已經放棄去問他又是怎麼知道連景雲盯上了李建軍,而李建軍又經常在那個路段撞車的了,想來渠道無非也不脫監聽監視、手機電腦等黑客手段,問得越多,道義上她越陷入兩難,還是難得糊塗----連景雲已經猜到了,那條從天而降的證據鏈和沈欽脫不了關係,這件事劉瑕遲早得對他有個解釋。

    「說起來,景雲還讓我問你個問題。」她說,「這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建軍落網以後,他已經用警方權限調過了沿路的監控,從天網到路邊一些ATM、私人店家的安保攝像頭都沒放過……但這些監控視頻最多也就保存一個月,更多的都是一兩周就沒了,這條線根本就是斷的,你是怎麼連三個月甚至半年前的監控畫面都能搞到?甚至連完整的監控錄像都能拷貝出來?」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沈欽現在確實是完全恢復過來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那賤兮兮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漏洞百出的系統,對我來說就是自助餐----說得複雜了你也不明白,就這麼和你說吧,大部分多門店公司用的監視系統都是安防公司的解決方案,由安防公司的雲端存儲錄像,為了方便客戶使用,會提供一些白痴級終端軟體。尤其是銀行和連鎖超市,他們的一線員工接觸到的也就是這個嬰兒頁面而已,如果你只是按部就班地詢問那些初級IT人員,OK,他們也只會為你做職責範圍以內的事----在他們的管理後台確實只能檢索三個月內的視頻,但在服務商的視頻雲存儲系統里卻很難說,很多公司都會把錄像池的容量設置一個上限,達到上限前自動清除,但這個上限要遠超三個月的數據量,這麼說來,只要你能進入監控公司的雲存儲系統……」

    沈欽托起右手心的手機,左手彈了彈手指,目標明確地指向它,「就像我說的,一頓豐盛的自----助----餐。」

    這一刻的他,甚至敢於直視劉瑕,他的眼神不再散漫、畏縮、放空,而是凝聚的、自信的、專注的、清亮的,就像是兩顆小小的星辰,落在了他的眼眶裡,點亮了他的精神,照亮了他的俊臉,沈欽的神采俊逸飛揚,雙唇滿足彎起,含著笑意----

    沈欽在劉瑕心裡的形象,一直是有些幼稚的,儘管以沈鴻的年齡來判斷,他不可能太小,但他的所有行為,都讓人很難把他和成年人聯繫起來,更像是個12、3歲的問題少年,但在這一刻,這樣的印象被全然洗刷,沈欽確然是名成年人了,沉浸在事業中的這一刻,他所散發出的魅力,是完全成熟化的。

    也是----劉瑕不得不承認,也是極為迷人的。

    但這也只是瞬間,片刻後,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

    就像是氣球被戳破之後一樣,沈欽瞬間癟了下來,挪開眼神不再和她對視,雙肩塌下,回到了略帶防衛性的坐姿,只有手機還不服輸,「這種程度的科普解釋,劉小姐,請問你能跟得上嗎?需不需要我再降低一點?」

    用電子音這麼說的話,的確是非常賤啦,不過,這種程度的挑釁,如果是被沈欽自己說出來,配合上他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表情的話,想必,應該是無往而不利的調情利器吧?

    不知為什麼,劉瑕忽然想到了老先生在月湖邊對她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在視頻里,欽欽真的是很開心的』。

    他說這句話時,情緒特別苦澀,而劉瑕現在,也終於能夠理解老先生的心情。

    「沈先生,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的博士學位是在哈佛完成的。」劉瑕最終說道,唇邊隱隱躍上笑意,她的語氣並不嚴厲,「我想這種程度的解說,我還能聽得懂。」

    沈欽一定在偷瞄她----誰知道,也許他變態到在頭頂裝了個監視器,一直在手機里偷瞄著她的表情呢?他沒有看她,可也沒有錯過她的變化----他飽滿的雙唇也浮現出一絲隱隱的笑容,因為眼神的躲閃而有些鬼祟,但室內的氣氛無疑已溫和了下來。

    「那麼,沈先生----」劉瑕站起身。

    「啊,你要走了嗎,劉小姐?」沈欽的手機失落地說,這瞬間,他看起來又很像一隻泫然欲泣的皮卡丘了。

    「雖然我們還有很多話題可談----」劉瑕說,看到沈欽心虛地縮起肩膀,她的笑意更濃厚了點,「但我不認為那有什麼意義。」

    沈欽的肩膀落回去,劉瑕繼續說,「所以,確實,我要走了,沈先生。」

    沈欽站起來,看來意欲送她走到門口----在談到他的擅長話題以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在不斷轉好,這就是一個明證,如果他沒有從黑客話題中汲取到快樂和安全感的話,是絕不會離開遮蔽物體的。

    那麼……

    在把話說出口之前,老先生坐在月湖邊釣魚的英姿再度浮現在劉瑕眼前,她心頭的情緒是喜怒難辨,也不乏對自己的不屑: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可是第二次了。

    「對了。」她說,刻意和沈欽拉開足夠的安全距離,「你知道嗎,沈先生,小區物業有了新規定……我的車只能停在大門外,沒開進來----我是坐區間車過來的。」

    沈欽沒說話,只是用一個近乎驚疑的表情回答她,劉瑕想,對於談話走向,他多半已經有所感覺,這麼看,沈欽的確是很敏銳的,在社交上他並不鈍感……也許這正是老先生不再假扮失語症的原因,他知道這種招數只能管用一次,在前天晚上之後,自己的用意不可能瞞過欽欽。

    「但現在,我只能走回大門去了。」劉瑕溫和地說,「看起來你對我的安全很關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夜裡獨行可不安全,沈先生,你想不想送我到小區門口?」

    沈欽僵了一下,姿態有瞬間的防禦,但,也許是因為劉瑕穩定的語氣,建議的態度,也許是因為她的要求僅僅只到小區門口,而入夜後的別墅群幾乎沒有行人----從老先生挑選的時機,以及沈欽的種種反映來看,他在黑暗中也會更有安全感----

    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後,沈欽終於有了反應,他在手機上按了一下,然後轉身逕自走向臥室。

    伴隨著一聲輕響,門打開了,像是個無聲的逐客令,劉瑕看看門口,再看看臥室方向,她有些失落感,倒不是因為沈欽的拒絕(這終究只是第一次邀請),而是因為他的拒絕,比她預料得要決絕得多。

    她轉身走向門口,在心底修正著對沈欽的建檔,半路上,一道風聲擦過----

    沈欽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插到她前面,幾個大跨步就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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