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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3:21:47 作者: 御井烹香
    在短暫的思考中,她訓練有素的雙眼依然本能地搜尋著沈欽的一切表情----肢體語言也是表情的一種,雙眼漸漸適應黑暗,月亮從窗邊投下一束光,讓她獲得了更好的視野,她看到沈欽的側臉,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應該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團,也看得出手長腳長,唔,他穿著一件黑色POLO衫……

    劉瑕忽然意識到,沈欽正在發抖,就像在赤身暴露在寒風中,從頭到腳,從他偏長的頭髮到沉沒在黑暗中的雙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顫抖,如果她聽到的微響是牙關打戰的聲音,她也不會詫異。

    恐慌發作,劉瑕理性的一面判斷,無名怒火湧起,對沈老先生,也對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專業人士,她應該考慮到的。

    她退開幾步,放柔聲音,「沈先生,請你放心,我……不會碰你。」

    沈欽沒有反應,劉瑕意識到他也許太過恐慌,業已無法聽清外界聲音。

    平心而論,一個手長腳長的青年蜷坐在窗邊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輪廓,這一幕從審美意義上來說,並非沒有美感,但劉瑕注視著這一幕,卻有和沈欽一起顫抖的衝動,她體會到一種刻骨的殘酷----她意識到自己有意無意間,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麼冷漠、無情又自以為是的操縱,讓沈欽只能猝不及防地難堪暴露,就像一個嬰兒被剝除最後的襤褸襁褓,推入了冰天雪地里。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劉瑕猛地閉上眼,控制住被喚起的同理心和發散推理:沈欽對孫女士的案例反應激烈,現在看來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轉過身,拿出手機快速輸入信息,*我現在已經轉過身了,我不會看你。*

    這一次,回應來得很快,沈欽剛才果然喪失了處理聽覺的能力,也許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機里,維持這個……和他的肉體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現。*謝謝你,劉小姐。*

    *【微笑表情】*

    *不客氣,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們就用手機交談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只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來,劉小姐,只要別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看你。*

    身後傳來輕微的風聲,沈欽過了一會還沒回復,劉瑕望著手機,猜測他可能的想法----

    *劉小姐……*

    *??*

    *你擋到我了。*

    ……劉瑕無語,只能小跑幾步,貼到牆角站好,仿佛被罰站的笨拙學生。身後風聲帶起,沈欽從她身邊擠過,腳步聲快速消逝在臥室方向。

    臥室方向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劉瑕想要乘這個空檔回身去沙發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動干擾了沈欽的掌控感,只能無奈地繼續面壁、面壁……

    過了數分鐘,她好像聽到輕微的笑聲,但又仿佛是風聲帶來錯覺,數秒後,沈欽的消息發過來,*劉小姐,你可以轉身了。*

    劉瑕轉過身才發現,工作檯上已有一盞燈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處在一片純然黑暗中,劉瑕記起沈欽說過,家裡監視器有電,看來,他為自己的巢穴弄了備用電源。

    沈欽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經不再發抖,也許是因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頂鴨舌帽,擋住大半張臉,劉瑕只能看見他的下顎線條:照舊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輕易地判斷出來,他應該有定時運動的習慣,身形線條相當好看。

    她小心地從玻璃櫃邊擠出,站得很遠,免得給沈欽帶來壓迫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鍵盤----他打字的確很快,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舞,就像是鋼琴家在彈奏《野蜂飛舞》,幾台顯示器上的畫面隨著他的操作快速切換,如果這一幕出現在電影裡,想必會有不少人對……技術宅這個行當改觀,認定他們相當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剛才的信息,複製了一下,重新發出去,*其實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只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她還為沈欽找到一個不錯的理由:*也許這麼做,效率會更高。*

    這有點怪,兩人共處一室,但互不搭理,仿佛正在冷戰,沈欽盯著屏幕,她看著手機,好像全都有重度網絡依存障礙----唔,不是好像,沈欽的確有。

    *市政檢修當掉了大部分網絡,我抓不到路政攝像頭的資料,在這裡也不能給你提供幫助。*沈欽的情緒反而還平穩了一點,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你開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麼?*

    這是個太特殊的場景,不是在諮詢室,而是在障礙者家中,不是應對求助,而是她有意無意闖入了沈欽的私人空間,劉瑕難得有些進退失據的感覺,一時僵在那裡,指出沈欽的障礙會刺激到他嗎?該怎麼溝通更有效?

    沈欽的背影再次輕輕顫抖起來,劉瑕又聽到了那輕笑一樣的風聲,或者說,風一樣的笑聲。

    她瞪著沈欽的背影,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我並不是完全不能出門,如果你在想的是這個的話,我只是……就沒事不喜歡出門而已。*

    劉瑕眯眯眼,*那你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開口說話,只是不喜歡而已嘍?*

    這本意是個回擊,而發上屏後她就已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和沈欽對話久了,真的蠻容易被他拉到一個水平線上----

    不過,沈公子的網絡人格(姑且這麼稱呼吧),似乎要比想像中的更『厚顏無恥』,他好像已經完全忘了剛才暴露在劉瑕跟前的難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對啊,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那,我們可以出發了嗎,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面,劉小姐。*

    #

    在上車前,劉瑕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當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說話,只能通過文字交流,你要開車,不能隨時查看手機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時,毫無疑問,這行動從開局就仿佛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該怎麼解決這個難題,是的,沈欽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劉瑕不情願地承認,在內心深處某個部分,她確實已經開始對沈欽這個案例發生興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溝通,還是如他自己所言,僅僅是不喜歡開口說話?眼下這尷尬情境,確實有助於她找到答案。

    一輛銀灰色帕薩特在夜色中滑過,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確,顯然,駕駛員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劉小姐,請左拐。」車內,雄渾男聲在車內迴蕩,透著那麼的陽剛氣息,「下個路口保持直行。」

    劉瑕默不作聲地打過方向盤,試圖忽略心裡緩慢積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後,沈欽埋藏在駕駛座後方的陰影里,只留給她一個帽頂,她可以聽見手指觸碰屏幕的快速聲音,他把文字輸進軟體,然後----

    「劉小姐,專心開車,你壓線了。」

    ……劉瑕咬牙把方向盤打正。

    「劉小姐,你現在是不是有點生氣?」

    「劉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給你聽,活躍氣氛?」

    車內洋溢著雄渾的電子音,透著那麼熱鬧,沈欽自娛自樂的樣子,好像這是他的主場,劉瑕黑著臉在前座開車,幾度欲言,但又止住:技術上來說,沈欽依然沒有真正開口說話,而她也不能確認自己的人聲會否讓他緊張。

    ----當然,也因為現在開口的話,她可不保證自己會說出什麼。

    月湖別墅群和市區本已有段距離,在沈欽人聲導航下,劉瑕距離市區越來越遠,路邊的景色不斷在別墅群、住宅區和村宅中交錯,這是蛇山一帶常見的景象,在市區擴張到這裡以前,蛇山一帶,本來就是鄉下。

    再往前開了一段,他們已開進了無名機耕路,連紅綠燈都不再有,劉瑕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們這是要開去哪裡?」她問。

    「噢,劉小姐說話了。」

    「劉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覺得無聊嗎?」

    「劉小姐是不是有點害怕啦?」

    雖然已經稍有些習慣沈欽的轟炸式回復,但聽到人工電子音用詠嘆調的慷慨激昂念誦出他那神煩的垃圾話,這滋味還是酸慡無比,劉瑕挫敗地發出低聲咆哮,放棄交流的努力,繼續往前開,后座又傳來輕輕的,風吹一樣的笑聲。

    「前面左轉,再開兩公里就到了。」總算,沈公子的調皮還有極限,人工音詠嘆為她指路,指引劉瑕漸漸靠近黑暗中的點點燈火----是江南地區很常見的小村。

    燈火照進之後,沈欽的話明顯少了下來,劉瑕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到車內的氣氛漸漸沉悶緊繃,就像是壓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開心一刻已經過去,和恐慌對抗的時刻又來臨了。

    S市周邊的農村環境都不錯,村里路很寬,兩旁都是數層小樓,劉瑕橫穿過大半個村子,在東南角一棟大屋前停下:這是一座有些歷史的大宅了,還是傳統的飛檐結構,不過看得出來,經過良好修繕和改造,院門開著,隱約能見到屋內透出點點燈火。

    沈欽徹底化為后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動,劉瑕猶豫片刻,開門下車,往院子走去。

    連續兩次關門聲碰碎了寂靜的夜,也驚動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實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劉瑕聽到熟悉的,穩定的腳步聲,脫、脫、脫----

    沈老先生打開屋門,跨步出來,在台階上居高臨下:他已經換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嚴的中山裝,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帶著倔氣,但劉瑕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隨他一起飄出來,保姆熱誠的笑臉在他身後一閃即逝,屋內應當已經擺上了一桌好菜。

    身後的細碎腳步聲停住了,劉瑕冒險往回一瞥,沈欽的臉藏在黑暗裡,只能隱約看見他的雙眼,在夜色里泛著琉璃般微光。他還維持半踏步的姿勢,一腳在身前,雙手插兜,肩膀繃緊仿佛蓄力,典型的防禦姿態----

    「你看。」老先生說,劉瑕猛地回頭----他臉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門邊,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現出的防禦性姿態……老先生應該已經意識到,雖然沈欽確實走出了房門,但這件事的走向,沒有他事先想得那麼簡單。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備和自我防禦涌了上來,劉瑕幾乎想要嘆息,仿佛看到無數個類似場景疊加----喜悅和期待被受傷同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權威越要讓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話里,已經不再有溫情,只有無盡的權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門,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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