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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19:30:24 作者: 只吃蘇打
    醫院漆黑一片,珏書往下看,那團潮濕的濃霧徐徐上攀,闃靜地纏繞著他的手腕。

    珏書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錶,客氣地跟Bianca道別:「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的病人只會更多,我也要走了。」

    Bianca上身壓在樓梯扶手上,追問珏書:「你現在住哪兒?」

    珏書停下腳步,報了個地址。

    「哦......離醫院挺近的,那我有空的話可以去找你嗎?」

    「可以。」珏書面無表情地說,「如果護士長願意給你批假的話。」

    事後珏書冷靜了很多,也許同樣他也低估了Bianca做護士的決心,那樣高強度的工作她居然堅持了下來,並且成了同期的護士中效率最高也最受歡迎的那一個,對於她的工作態度,護士長頻頻誇讚她有著高於他人的轉圜能力。

    同年年底,戰爭局勢忽然嚴峻,戰況變得更加激烈,主戰場之外,倫敦的上空也時不時飛過空軍的戰機,附近的傷員成批成批地送往醫院。這樣的慘狀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底,敦刻爾克大撤退,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氛圍總算鬆動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大批的傷員。

    他們被標有巨大的紅底白十字的醫用卡車統一運輸到倫敦的醫院裡,有英國人,也有法國人。護士穿梭在無數殘缺的軀幹和病床之間,像是白色的鴿子,在受驚時遍布倫敦昏暗無光的陰天裡。

    六月的第一天,Bianca闖進手術室的時候,珏書剛敲碎了一瓶葡萄糖,手術台上除了一灘發黑的、即將乾涸的腥臭血跡什麼也沒有。他手腳發軟,手臂被掐得泛白,身體撞到另一邊的不鏽鋼置物架。

    置物架里東西很少,哐里哐當的聲音響兩下就停了。

    「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Bianca幾乎語無倫次,硬抓著珏書的手臂把他往外拽,珏書跌跌撞撞到了半路,褲子和襯衫上洇開幾團明顯的污漬。

    他的膝蓋撞到了病床床尾,Bianca鬆開他,不給任何反應和緩釋的機會,一把拉開了礙事的藍色隔斷簾,好讓躺在病床上的人直接暴露在珏書的視線里。

    Bianca的語速飛快:「他還在昏迷,也是剛撤退下來的,我檢查過傷勢了,右腿中彈,身上有少數炸傷,背部和腹部都有,不過應該沒有傷到要害……」

    Bianca深吸一口氣,難以置信地發問:「Carlyle參軍了!?」

    珏書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那個人的腳上,緊接著是沾滿鮮血和泥土的褲腳,蒼白毫無生機的手背。Carlyle身上的軍裝還算整齊,腹部布料的顏色深成一潭淤沼,胸部微弱地上下起伏著。

    最後才敢看他的臉。

    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也精壯了很多,臉色因為失血過多幾乎跟身下的白色床單融為了一體,下巴上滿是胡茬,嘴唇皺巴,臉頰和額頭上的擦傷已經凝固住了,頭髮亂糟糟的,被各種不知來源的黏液粘成一綹一綹的樣子。

    七年,七年少一點。

    珏書用抽離開的思緒想,七年後的重逢,到底要靠身份的偶然聯繫。

    第55章

    絲絨莊園 55

    珏書很快地恢復了冷靜,附身檢查Carlyle的傷勢。

    Carlyle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皆已做過了簡單的處理,解開他的衣服,緊緊纏繞住腰部的繃帶和模糊的血肉黏在一起,Bianca推來置物架,開了一大瓶雙氧水和酒精,拿著無菌毛巾站在旁邊。等珏書清理好,包上紗布,又去換了一套新的用具過來。

    她回來後,珏書坐在床邊,正在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取出嵌在肉里的碎彈片。

    Carlyle仍舊沉沉地閉著眼,珏書起身借用水盆里的水洗手,黑褐色的血跡溶進澄澈的水波里,Bianca注意到他的肩在小幅度地抖動。

    周遭的嘈雜聲也一點點地浮湧出來,從輕微的耳鳴程度愈演愈烈。珏書聽見藏在他身體裡的骨頭的摩擦聲,和籠聚在醫院天花板下方的、黑色的霧氣一般的哭喊和咒罵聲。

    炙熱和類似於冰原的寒霜交替占領珏書過於靈敏的感官,發抖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畢竟他留在醫院通宵了好幾晚,睡覺的時間屈指可數。

    Bianca往前走了幾步,一隻斷掌忽然攔住她,胡亂地懸空飛舞。

    「醫生——醫生——」來自隔壁病床傷員的斷掌企圖夠到珏書的手臂。

    「我來吧。」一名護士及時趕了過來,扶住傷員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替他調整好繃帶和無菌毛巾後,轉身面朝珏書這邊,「這位可憐的上尉先生需要我幫忙嗎?」

    「上尉?」Bianca愣了一下,低頭找到Carlyle的肩章,忍不住望了眼珏書。

    珏書擦乾手,平和地對Bianca說:「傷員太多,後面的就拜託你了,他要是醒過來,不用特地跑過來告訴我,我有時間會來看看的。」

    Bianca點點頭,恰好這時候護士長走了過來,便沒再說什麼。

    到了晚上,傷員人數逐漸趨於穩定,Carlyle還是沒有醒來,期間珏書一直待在手術室里,所有傷員都被安定下來後,趴在辦公桌上睡了會兒,壘在桌角的沒寄出去的信不知什麼時候躺進了垃圾桶里。

    醒來後有條不紊地進行了幾台截肢手術,因為死亡率過高,鮮少有堅持下去的,實習生面無表情,手腳利索地連人帶床單抬進黑色的裹屍袋裡,統一存放在地下室,正規的醫院還會有確認身份的流程,最後等搬運工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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