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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19:30:24 作者: 只吃蘇打
    她大概覺得後面的話不太吉利,就止了聲,手在珏書受傷的手臂上停了下來,擼起他的袖子,赫然露出一條蜿蜒的瘡痂。

    「還疼不疼啊。」艾米莉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雖說完全昧著良心強裝若無其事絕不可能,但和傷口相互磨合的時間太長,加上Carlyle刻意的正面引導,珏書現在看著,心裡遠沒有起先那麼不自在了。

    「不疼了。」他對艾米莉說。

    「不疼了就好,」艾米莉放下珏書的衣袖,感嘆般地說,「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就聽說你受傷了,所以你一回來我就想去看看,還端了你最喜歡的蘑菇湯。就是可惜有人說你病中不方便見人,連人帶湯的全給攔外邊了。」

    珏書笑著:「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艾米莉隨口答應了晚上幫珏書做一份有雙倍蘑菇的蘑菇湯,話題仍舊圍繞著他受傷的那件事繼續。珏書不方便多說,大致描述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然後想起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十二張一磅的紙幣遞給艾米莉。

    「喏,十二磅,還給你了。」

    艾米莉拿走那十二張紙幣,折成一個小卷,正準備揣進裙兜里,手忽然頓住了,面上閃過一絲糾結,咬咬牙從中數出五磅塞回珏書的手裡。

    「你給我七磅就行了。」

    珏書捏著錢,疑惑道:「不是十二磅嗎?」

    艾米莉支支吾吾地解釋:「是十二磅……是、是你媽前兩天跟我打牌來著,我輸了五磅沒還。對!是這樣。」

    珏書皺起眉:「你怎麼跟她打牌啊,她經常偷牌出千的。」

    「就隨便玩玩,你不在,我又無聊。」

    她看起來像是很不想聊輸牌這件事的樣子,珏書的手搭在椅背上,指腹焦躁地順著櫻桃木的紋理來回摩挲,過了少時,下定決心似的,對艾米莉說:「我等會兒要去找我媽。」

    「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嗎?」他問艾米莉。

    艾米莉想了想:「她應該在房間裡休息。」

    珏書抬眼望向窗外,天上飄來的一大片厚雲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刮進屋子裡的風捲起潮濕的青草氣味,他和艾米莉道了別,抬腳往傭人房那邊走。

    站在房間門口,珏書多等了會兒,確定裡面沒有第二個人後才敢敲門進去。特蕾莎坐在床邊疊衣服,一開始珏書逆光站著,只看得清一個輪廓,等他完全走進房間裡,立刻從鼻孔出了兩聲氣。

    「喲,大忙人,大書生。捨得來見我了?還記得有我這個媽?」

    細數起來他和他母親確實有段時間沒見了,特蕾莎又胖了很多,腰身的一圈肉仿佛下一秒就能撐破圍裙。珏書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咄咄逼人的陌生人,心跳得很快,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提心弔膽。

    「當初是你非要我去做少爺的中文教師的。」他像第一次學會頂嘴的聽話慣了的小孩,語氣不夠生硬,每個字都落在退堂鼓上,儘管陳述的是事實。

    果然下一秒他媽就操著語調尖銳的家鄉話罵回來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這麼大,做的哪件事不是為了你好,現在過來跟我吊白眼?當初當初,我還說我當初就不該嫁給那個早死鬼!……」

    珏書的腳尖頂著一條藏滿污垢的磚縫,自動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等她倒完所有的刻薄話,終於說出了今天來找她的目的。

    「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特蕾莎立刻變得警惕,扔掉手裡的床單,盯著珏書問:「不會是你在裡面闖了什麼禍吧,那我可不認你——」

    「不是。」珏書打斷了她,儘量呼吸平穩地說,「是我不想每天都穿裙子了。」

    燙淉

    特蕾莎反應了無比漫長的幾秒,噌地站了起來:「你什麼意思?有人發現了?」

    「沒有,」珏書硬著頭皮,「是我自己這麼想的。」

    「剛來英國的時候,迫於法律,工廠不收童工,更不收男性——我打扮成女孩子會更加讓人心生憐憫。但現在我們來英國快四年了,我不可能一輩子都穿裙子,一輩子都活在謊言下。」

    珏書一字一句地說著,語速很慢,耐心卻沒什麼底氣,時而思緒游離,但還是一口氣把自己藏在心裡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這是他用半個月的時間,用Carlyle對自己的每一次觸碰後的渴望與退卻總結出來的。

    他晚上會斷斷續續地做夢,夢見草坪盡頭的雙車道土路,和車道外澗草叢生的河流。珏書有時覺得自己就是車道中間的雜草,既不能向北選擇絲絨般規整的草地,又不能往南隨性生長。

    他永遠處於搖擺中,畏手畏腳的,明明沐浴在陽光下,沉浸在愛里,卻總覺得自己見不得人。

    他不想做小狗,不想做小貓,不想做任何無生命、無自主意識的存在,他為什麼不能是他自己。

    話音落了很久了,珏書的一顆心像是被串上了無數根絲線,每一根都拽著一小瓣,往不同的方向拉扯。

    他張了張嘴,想再補充點什麼。

    「我不許。」特蕾莎重新坐回床上,床發出吱呀的一聲響。

    「我不許。」她又重複了一遍。

    「可是我……」

    「我說了不許就是不許!」

    「你說出去了,想讓別人怎麼看咱們娘兒倆?」

    李蕾又站了起來,走到珏書面前。

    「騙子?臭水溝里的耗子?你眼睛瞎過耳朵沒聾過吧,咱們娘兒倆剛來這個凍得要死的地方的時候,那群洋女人怎麼笑的,怎麼攆你走的?累死累活一個月屁錢沒拿得到,被當成球一樣踢過來踢過去,差點就要被抓坐牢了,要不是我出的主意,把你弄成個女的,你早死了,現在來跟我算這個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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