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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6 作者: 龍應台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情。
我今晚開車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畢業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後的半年。我們剛剛看完一個電影,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後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麼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後,我就一直在開家裡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准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驗不足,晚上不准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城裡,十公里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麼去?」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過來城裡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然,我必須承認,他會這麼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個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個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衝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惡劣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麼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要徹底遲到了,「後果不堪設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
孩子,原諒他,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再談。
議會裡,一片硝煙戾氣。語言被當作武器來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兇器。你在抽屜里放一本《心經》,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生香味觸法 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轟炸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這時候,電話響起,一把搶過聽筒,以為十萬火急的數據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幾近兇悍地說「餵」──那一頭,卻是他悠悠的湖南鄉音說:「女兒啊,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惡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短促的「怎麼樣,有事嗎?」
他被嚇了回去,語無倫次地說:「這個──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憲兵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里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乾裂,說不出話來。
那一頭蒼老的聲音,怯怯地繼續說:「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個飯?」
魂歸
2009年09月24日15:02
「餵──今天好嗎?心經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得了。」
「試試看,媽媽,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里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裡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里,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布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抬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裡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背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雇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裡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濕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