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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6 作者: 龍應台
    每經過一個村子,就有一群孩子狂奔過來。他們不伸出手要糖果,只是站在沙上石上,大大的眼睛,深深地看。這裡是寮國,幾近百分之五十的人不識字。這些湄公河畔的孩子,也沒有學校可去。他們只是每天在大河畔跟著父母種地、打漁,跟夥伴們在沙里踢球。然後每天經過一次的船,船上有很多外國人,是一天的重大記事。

    這些孩子,距離船里那打扮得像個寮國王子的歐洲孩子又有多遠?可不可測量?

    幽冥

    2009年09月24日15:02

    「爸爸,是我。你今天怎麼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呢?昨晚睡得好不好?」

    你每晚做夢,一樣的夢。

    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裡應該有蟲鳴,側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里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稜線在夜空里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麼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範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於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皮膚上的汗毛,等風。風,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的綠色闊葉在風裡晃蕩翻轉,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的波動傳來?那麼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麼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盪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麵直下,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甚至退路在哪裡,是否在身後,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麼工作,跟什麼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裡。你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止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裡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隻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得了。

    繳械

    2009年09月24日15:02

    「爸爸,是我。今天怎麼樣?做了什麼?」

    「在寫字。禮拜天你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要開會。」

    你說,「爸爸,把鑰匙給我吧?」

    他背對著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

    本來要到花市去買百合的,卻看見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幹上長了幾片營養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喧聲鼎沸,人貼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里。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麼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計程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那盆營養不良的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台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髮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台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後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沖。一衝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一個菜籃子摔了下來,番茄滾了一地,被車子碾過,一地爛紅。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死哩人嘍。你爸爸把油門當作剎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剎車,為了閃避前面的沙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死哩人嘍」的母親;母親已經在醫院裡──剎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兄弟們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爸爸只聽女兒的話。」

    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牆上電鐘行走的聲音。

    他坐在那片黃昏的陰影里,一言不發,先遞過來汽車鑰匙,然後把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你的面前。

    「要出門就叫計程車,好嗎?」你說,「再怎麼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照放在一個大信封里,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裡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縮進沙發里,不再做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又無惡不作的游擊隊頭子和平繳了械。

    你不知道的是,一輩子節儉、捨不得叫計程車的他,從此不再出門。

    「禮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開同學會?」他突然在後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上的鐵門。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沒時間」的回答。

    年輕過

    2009年09月24日15:02

    「爸爸是我,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書遞過來一張小紙條:「議會馬上開始,要遲到了。」可是,信箱裡有十八歲的兒子的電郵,你急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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