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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6 作者: 龍應台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雨兒
2009年09月24日15:02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著,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髮,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著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台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台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裡,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台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裡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裡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里,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裡,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
山路
2009年09月24日15:02
五萬人湧進了台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雲在遊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注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仿佛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群眾跟著音樂打拍,和著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注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才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裡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湧向舞台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後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著,餘音繚繞然後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並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注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