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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可是這進步算什麼? 《美麗的權利》還沒寫完,該罵的人還沒罵到, 我做媽媽了,美麗的權利受到空前的考驗。
生了孩子之後,你可以說是賀爾蒙在作祟,我不可自己地愛上了孩子,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馬路上走著叫著笑著鬧著的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多看兩 眼。幾年來還一直想著是否要收養一個不幸的孩子,讓他分享我滿溢的母愛; 只是因為對自己的體力不夠信任,所以沒有付諸行動。好吧,這樣喜愛孩子 的人,當然不願意將孩子交出去給別人養,我自己享受都來不及呢!
謝天謝地,讓我做個全職媽媽吧!
咦!為什麼你得帶孩子呢?爸爸到哪裡去了?你應該和他五十比五十 地分擔呀!
一個二十二歲的絕頂聰明的新女性向我質問。她在大學裡學建築,通 四種語言,將來要做世界一流的建築師。
呃----因為我喜歡小孩,我喜歡看他們在公園裡縱情奔跑,喜歡聽他 們牙牙學語,喜歡看他們吃得飽飽的,喜歡看他們睡著的臉龐,尤其喜歡抱 著孩子的感覺可是爸爸的百分之五十呢?年輕的女孩振振有辭地:你的女性 主義哪裡去了?我的女性主義----我有點給她惹毛了----我的女性主義所要 求的,是社會給予不同需求的女性都有發揮潛能的機會。我現在想發揮的就 是一個全職母親的潛能。做爸爸的那個男人碰巧沒有像我這樣強烈的需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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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趣,因此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分配。五十比五十是假平等,配合個人需 求的才是真平等,你懂不懂?未來的建築師不置可否。
台灣來訪的朋友,不熟的,進門來見到兩個又蹦又跳的小孩馬上就會 問:「孩子交給誰帶?」對不起,胡美麗自己帶:家裡住著的所謂「保姆」, 其實只管打掃。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好像受過多一點教育的女人就該不屑 於做母親似的。我生的,我愛養,怎麼樣?然後,漸漸的,我覺得可以出去 教一兩門課,偶爾出遠門旅行個三四天,透透氣,帶孩子既是全職,那麼我 也得休假呀!
現在,輪到那個做爸爸的男人振振有辭了:你怎麼能走?孩子怎麼辦? 我說,保姆可以暫代呀!你可以早點下班幫忙呀!
不行,男人說,孩子需要母親 (這可是你胡美麗自己說的),保姆無可 取代。而我呢,我下班回來已經累慘了,不能再帶小孩。
胡美麗當場呆掉。
於是我對男人咆哮,嘿,平時我擔負了教養孩子百分之九十的責任, 那是因為我喜歡,不是因為我 「活該」,你懂嗎?現在,我只想把我的部分 改成七十,你挑上百分之三十,你竟然抱怨?太過分了吧你!
在和男人鬥爭的同時,有一天帶著孩子去一個澳洲朋友家的聚會。女 主人安妮把我介紹給另一個客人,一個五十來歲看起來是個成功的商人的男 人 (凡「成功」的人都會有一種讓你知道他 「成功」的眼神和姿態)。當安 妮說,「美麗是個作家」時,成功的男人慈祥地答道:「很好!那您可以賺點 兒外快幫孩子付幼稚園的學費!」我張口結舌地看著這個面帶慈祥微笑、自 信滿滿的五十歲的成功的德國男人。
如果安妮介紹的是個男人,如果安妮說:「這位李大偉先生是個作家」, 這個成功的男人會不會慈祥地說:「很好,李大偉先生,那您可以賺點兒外 快幫孩子付幼稚園的學費?」看著這個男人的嘴臉,真可以給他一巴掌,可 是,我只是由於太過驚訝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同時理解,這真的不是他一 個人的問題,他的背後站著成千上萬的男人----德國男人、中國男人、世界 上的男人----以同樣的眼光看著女人,慈祥的、友善的、絕對屈尊的眼光。 在金殿酒店將女秘書灌醉爾後強暴她的男人,想必也有著類似的眼光。
回到家,想跟家裡的這個男人繼續抗爭。晚上,男人回來了,兩眼浮 著過度疲勞、睡眠不足的血絲,他頭痛欲裂,他心情沮喪,他的手因為工作 壓力而微微顫抖,他的心臟因為缺少新鮮空氣和運動而開始不規則的跳動, 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球,被棄置在角落裡。
你說我應該去和他爭回我應有的權利吧!現在,我應該對他說,我帶 了一天孩子,現在輪到你男人了。然後「砰」地關上門,我去看電影,或者, 拎起行李上機場去了。
可是我沒這麼做。我給他倒了杯葡萄酒,放了熱水在浴盆里,在熱水 中滴上一些綠油精,準備好一疊睡衣,然後呼喚他。在他入浴盆時,我說: 「你再這樣下去,不到五十歲你就會死於心臟病。」那麼,你問我,我是不 是就從此心甘情願地讓孩子鎖在家裡呢?沒有,我出門的時候,保姆代勞。
保姆代勞,和我分擔了對孩子的責任,而那精疲力竭的男人也得到一 點休息;用這個方式暫時解決了我的難題,但是並沒有為這個時代的新女性 回答任何問題:有了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在養育兒女和追求事業之間尋找 平衡?國家必須介入到哪一個程度? (不要告訴我像中國大陸那種「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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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有任何優點,我堅持我的偏見)「男主外、女主內」,如果不是自由選擇, 就不公平,但是男女都主「外」的時候,「內」由誰來主?如何平等地主「內」? 謝天謝地我負擔得起保姆,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用我這個方法來解決問題。我 喜愛孩子,所以不忍心將孩子托給他人照顧;我喜愛我的工作,所以我舍不 得為了孩子完全放棄我的事業。我主張男女平等,所以不允許男人認為 「男 外女內」是天職;可是當我面對男人因工作壓力而疲憊不堪的臉孔,我又不 忍心在他肩上再堆上一份壓力,即使那是本屬於他的一份。
也就是說,我矛盾、我困惑,我這個所謂新女性一旦受到考驗,竟然 不知所措。
(別告訴我西蒙波娃懂什麼;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孩是個什麼東西。給 我一個更好的例子!)一個如此矛盾、困惑、不知所措的人,她若是繼續寫 文章告訴她的讀者女人該怎麼做女人----那她豈不是偽君子?我可以不聰 明,但我不可以虛偽。
所以,四十歲的我,發覺一旦加上孩子這一環,男女平等的問題就變 得雙倍的複雜。
更何況,人走到中年,難免要問:這下一半的路是否仍舊這樣走下去? 現代人懷疑一切、質疑一切,婚姻這個機構更不能免。在我看來,婚姻與個 人的關係就如同國家機器和公民的關係。一個人需要安全,所以要婚姻,也 要國家;但是人又渴求自由,隨時有想逃避婚姻、反抗國家機器膨脹的欲望。 婚姻和國家機器一樣,兩者都是必要之惡。
我自己?我是荒野中的一頭狼,喜歡單獨在夜間行走,尤其在月光籠 罩的晚上,有口哨聲的時候。
其他你就不必問了。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問題最後只有自己知道答案。 或者沒有。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