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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我要我要----」飛飛叫著。
「不行,」媽媽說,「你會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過蜻蜓,像小時候那樣 熟稔地夾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後,媽媽說:「你們看夠了嗎?我們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掙扎了一會,它才飛走。孩 子的眼睛跟隨著它的高度轉。
「媽媽,」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籠,「我要把我的蟈蟈也放了。」他蹲在路 邊,撕開竹籠,把蟈蟈倒出來。蟈蟈噗一聲摔進草叢,一動也不動。安安四 肢著地,有點焦急地說:「走啊!走啊蟈蟈!回家呀!不要再給人抓到了!」 蟈蟈不知是聽懂了,還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來開始邁動, 有點艱難,但不一會兒就沒入了草叢深處。
安安如釋重負地直起身來,轉頭對飛飛說:「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 它好可憐!」「不要不要不要----」飛飛趕緊兩手環抱竹籠,拼命似地大喊。
5 回到歐洲已是秋天。蘋果熟得撐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 還滾到路面上來。
媽媽把自行車靠著一株樹幹,眼睛尋找著最紅最大的蘋果。滿山遍野 都是熟透了紅透了的蘋果,果農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兩顆。媽媽給 小兄弟倆和爸爸一人一個蘋果,然後彎身從草地上撿起幾個。
走,去餵馬。
馬,就在前面轉角。有一隻棕色的馬把頭伸出來要吃飛飛手裡的蘋果, 飛飛不高興地罵著:「嘿----這是我的蘋果,你吃你的,地上撿的。」安安擱 下單車,有點膽怯地把一個蘋果遞過去,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啪啦」 一聲就將蘋果卷進嘴裡。咀嚼時,蘋果汁不斷地從馬嘴涌流出來,散發出濃 濃的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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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氣大,背著飛飛早不見蹤影。媽媽和安安推著車, 邊走邊聊天。
「媽媽你知道嗎?我又看到我的 baby 鳥了。」「什麼你的鳥?」「就是在 我陽台上夫出來的小鳥,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陽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長成大 鳥了。」媽媽很有興味地低頭看著兒子:「你怎麼知道那一隻就是你陽台上的 baby 鳥呢?」「知道呀!」安安很篤定地,「它胸前也是紅色的,而且看我的 眼光很熟悉。」「哦!」媽媽會意地點點頭。
「噓----」安安停住車,悄聲說,「媽媽你看----」人家草坪上,楓樹下, 一隻刺蝟正向他們晃過來。它走得很慢,頭低著,尋尋覓覓似的。
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傢伙,也悄聲說:「它們通常是晚上出來的, 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這麼清楚地看一隻刺蝟??」「我也是。」「它看起來 軟軟的,使人想抱----」「對,可是它全身是刺----媽媽,」安安突然拉著母 親的手,「它等一下會全身捲成一個有刺的球,因為我看到那邊有隻貓走過 來了??」』媽媽尋找貓的身影,貓竄上了楓樹,刺蝟一聳一聳地鑽進了草 叢。
秋天的陽光拉長了樹的影子,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安安和媽媽很 愉快地推著車,因為他們第一次將刺蝟看個夠、看個飽。
觸電的小牛
一個秋天的下午,陽光懶懶地照進窗來,濃濃的花生油似的黃色陽光。 所以那麼油黃,是因為窗外木蘭樹的葉子金黃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黃 色的毯子將草地蓋了起來。
飛飛剛剛氣呼呼地回來,不跟小白菜玩了,為什麼?因為她哭了。她 為什麼哭?因為我踢她。你為什麼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 然後我做可愛小貓咪,然後她不肯,我就踢她??媽媽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名 叫 《一個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書;百般無聊的飛飛把頭擋在書前, 「不給你看,」他說,「跟我玩。」他爬上沙發,把身體趴在母親身上。
陽光刷亮了他的頭髮,媽媽摟著他,吻他的頭髮、額頭、睫毛、臉頰、 鼻子??飛飛用兩隻短短的手臂勾著媽媽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媽媽的唇。
「黏住了!」媽媽說,「分不開了!」飛飛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突然說:「我 們結婚吧!」媽媽好像被嗆到一樣,又是驚詫又是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電話剛好響起來。
「您是華德太太嗎?」「是的。」「您認識一個小男孩叫弗瑞弟嗎?」媽媽 的腦袋裡 「叮」一聲: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個小時前一起到超級市場 後面那個兒童遊樂場去了。
「我是哈樂超市的老闆。弗瑞弟在我們店裡偷了東西,他的家長都不在, 您可以來接他嗎?」媽媽把飛飛交給鄰居,跳上車。安安在哪裡?媽媽第一 次當小偷,也是在八歲那一年。從母親皮包里拉出一張十元鈔票,然後偷偷 藏在衣櫃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鏡,坐在客廳里的父親眼睜睜 看著女兒躡手躡腳的每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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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在哪裡?他也偷了嗎?偷了什麼?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過 肉攤、麵包攤,穿過一格一格的雞蛋,在後面一個小小的辦公室里,媽媽見 到了剛上一年級的弗瑞弟。
弗瑞弟馬上哭了起來,拳頭揉著眼淚,抽泣著:「是安安叫我來偷的-- --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來的??」幾個大人圍在一旁。超市主人 小聲對媽媽說:「他真怕了,不要嚇到他。」媽媽蹲下來,把弗瑞弟擁在懷裡 片刻,等他稍稍靜下來,才說:「你別害怕,弗瑞弟,他們不會叫警察的, 我們照顧你。我先要知道----」媽媽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視著他,「我 先要從你嘴裡知道你做了什麼。真真實實地告訴我。」「我進來,拿這些巧克 力----」媽媽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裡面,就這樣----」現 行犯當場表演他如何縮著脖子、弓著背、抱著肚子走出去。
媽媽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嚴肅的臉孔:「這個伎倆,是安安教你的 還是你自己想的?」「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聲音里透著幾分驕傲,「全 是我自己用腦袋想的!」「這個小孩,」老闆插進來,「上星期我就從鏡子裡注 意到,老是彎腰駝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們小姐注意了。剛剛他又出現,第 一次被他走掉,這一次我們是等著他來的。」媽媽和老闆握手,感謝他對孩 子的溫和與體諒,並且答應會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釋情況。
弗瑞弟緊緊抓著媽媽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門。
在小徑上,媽媽停下腳步,彎下身來面對著小男孩:「弗瑞弟,我現在 要問你一個問題,而你對這個問題必須給我百分之百的真實答案----你答應 嗎?否則我就從此以後不再是你的朋友。」弗瑞弟點點頭,他的臉頰上還有 未乾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