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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帶著七百個小嘍羅,打家劫舍---- 「什麼是打 架、節射?」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搶東西,強盜嘛!

    安安點點頭,媽媽繼續:這三個強盜----嗯----三個好漢呀,一個是 神機軍師朱武,很聰明;第二個強盜----呃----好漢呀,是陳達;第三個好 漢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楊春。

    這些好漢住在山寨中,需要錢用的時候,就下山去要買路錢,記得李 忠和周通嗎?他們持兵器攔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 路錢!」那客人中有人拿著刀來斗,一來一往鬥了十幾回合,小嘍羅一齊擁 上來,把那些過路的客人殺死大半,劫走了車子財物,好漢們唱著歌慢慢地 上山??安安蹙著眉尖,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什麼,媽媽則聲音越來越小。

    講到宋江和婆惜的那個晚上,媽媽就有點結結巴巴的緊張。

    婆惜說,要我還你這個信不難,有三個條件:第一,你寫張紙,任我 改嫁。

    媽媽瞥了六歲的小男孩一眼,說,這一條沒什麼不對,就是離婚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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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嘛!他們不再相愛了,所以要分開。

    安安點點頭。

    第二條,我頭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 寫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嗯,媽媽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說,這條也不 過分,財產本來就該夫妻共有,分手的時候一人一半,對不對?安安點點頭, 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這樣。」第三條,梁山泊送你的一百兩金子要送給 我----這,就太貪心了,你說呢?安安做出義憤填膺的表情,「對,好貪心 的女人!」宋江來掀被子,婆惜死不讓,搶來搶去,拽出一把刀子來,宋江 就搶在手裡,婆惜見刀就大叫 「黑三郎殺人啦!」叫第二聲時,宋江----媽 媽住了嘴,眼睛盯著書本---- 「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 娘頸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幾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復一刀, 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怎麼樣了媽媽?」哦----嗯----嗯---- 宋江一生氣就把婆惜給殺了。媽媽說,匆匆掩起書,然後,官府要抓宋江, 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覺了。

    「媽媽,宋江也是個好漢嗎?」燈關了之後,黑幽幽里安安發問。

    媽媽將他被角紮好,親了下他額頭,輕聲說;「他不是好漢,好漢不殺 人的。睡吧!」「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個都是好漢呀?!」安安不甘心地踢 著被子。

    「拜託----」媽媽拉長了聲音,「明天再說好不好?」明天,明天真是一 眨眼就到;媽媽坐在兒子床頭,眼睛盯著新的一段發呆。

    「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骯 膊,扯開胸膊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 手去挖開胸膊,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 血流滿地??」後來,媽媽喝了一口水,說,因為潘金蓮害死了武大,所以 武松為哥哥報仇,殺死了潘金蓮,也上山做強盜----呃----好漢去了。我們 跳到第廿八回好嗎?武松被關著的時候,有個管營,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 給他送酒送向來。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管營在快活林開個酒肉店,利用牢 房裡的囚犯當保鏢、打手,過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許可才能去做生意,「那 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兩三百兩銀子??」媽媽頓了一下, 心想,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黨在索取保護費嗎?管營的生意壞了,因為有 個傻大個兒,外號叫蔣門神的,功夫比他還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搶去了。 所以武松非幫忙不可。

    「這就是為什麼管營每天給武松送酒送肉!」媽媽若有所思地看著安安。

    安安帶著期待的興奮,問:「那武松去打了嗎?打了嗎?」武松就喝了 很多酒,醉醺醺地闖到蔣家酒店,把蔣門神的酒店打個稀爛,把蔣門神打個 半死?? 「不行!」媽媽突然 「叭」一聲蓋上書,神情堅決,站了起來,「安 安,這武松簡直就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 滸傳我們不讀了,換換換!

    換書!」安安苦苦哀求,做媽媽的不為所動,不知道在對誰生氣似地關 了燈,走出了房門。

    藉口還在找書,媽媽有好幾個晚上沒說書。有一天下午,媽媽坐在二 樓書房裡寫什麼東西,耳里忽有忽無的聽著窗下孩子們嬉鬧的聲音。突然, 她停下筆來,孩子們似乎在和過街的老人談話,其中有安安的聲音,不清楚 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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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又是孩子們和過街的老人交談的嘰嘰喳喳聲。重複幾回 之後,媽媽實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個身子往下看。

    六歲的安安和對門五歲的弗瑞弟,各人手裡揮舞著用竹竿和破布紮起 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兩邊。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婦人蹣跚而來,兩個小男孩 攔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擋著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語說:「嘿!過路的客 人,留下買路錢!我們兄弟們需要點盤纏!」老婦人呵呵呵笑起來,說:「哎 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強盜!我沒有錢,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們!」 兩條好漢睜著晶亮的眼睛,看著老婦人枯槁的手臂伸進菜籃子裡。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發口令;兩支旗子撤回,讓出路來。

    這條街的一端是個老人院,另一端是個超級市場;安安顯然專找老人 下手。

    在兩個強盜尚未來得及逮到下一個老人之前,媽媽已經離開了窗口, 赤腳飛奔下樓,奪門而出氣急敗壞地,正要破口大罵,安安興高采烈地迎上 來,一邊揮舞著旗子,一邊大聲說:「媽媽媽媽----你看你看,我們打家劫 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勞??」

    一隻老鼠

    星期天早餐桌上,穿著睡袍的媽媽喝著咖啡,眼睛盯著桌上攤開的報 紙。

    「得----得----蒙----」安安擠在媽媽身邊,用手指著報上的字,「得-- --蒙----斯----斯----」「你擋著我了,安安!」媽媽試圖把安安推開。

    「媽媽,」安安眼睛一刻不曾離開手指按著的那個字,「媽媽,得----蒙 ----斯----特拉----特拉----熊是什麼?」「哦!」「Demonstration,」媽媽 說,「是示威遊行。」「你可以讓我安靜地看報紙嗎?」「卡----卡----皮---- 土土土----拉----」安安根本沒聽見,他的手指和眼睛移到另一塊,「卡皮 土拉----拉熊----是什麼?」「Ka-pi-- tu-- la-- tion,」媽媽說,「是投降的 意思。」「哥----哥----匪----」不等他念完,媽媽已經把報紙抽走,躲到廁 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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