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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後來,大概是安安離開幼稚園沒幾天的時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 地出現在媽媽面前:「媽媽,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去遊戲場?」媽媽呆住了。 那個有沙堆、滑梯的遊戲場離家也只不過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 種種可怕的布局浮現在做母親的腦里:性變態的男人會強姦小男孩、小女孩, 會殺人棄屍;亡命之徒會綁架小孩、會撕票;主人沒看好的狗會咬人,把腸 子都拖出來;夏天的虎頭蜂會叮人,叮死人?? 「媽媽,可不可以?」有點 不耐煩了,哥兒倆睨著這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媽媽離開書桌,單腳跪在安安面前,這樣兩個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視了。 媽媽握著孩子的手,慢慢地說:「你知道你只能走後面那條人行步道?」安 安點頭。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知道。」聲音脆脆的,「他有 糖我也不去。」「如果,」媽媽說,「如果他說要帶你去看兔子呢?」小男孩搖 頭:「也不去。」媽媽站起來,摸摸孩子的頭:「好,你們去吧!」兩個人學著 出草的番人,呼嘯著追逐而去。
從此,安安就像一個雲遊四海、天涯飄蕩的水手,一回家就報告他歷 險的過程:遊戲場邊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叢裡全是土撥鼠。草原上一棵不 知名的枯樹,枝椏上永遠停滿了烏鴉,在那兒對著天空 「嘎嘎」叫著。樹叢 里則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卻那麼短,身體很胖,有一隻九斤重的貓那 麼大。鞦韆旁邊那棵樹,結滿了綠色的豆豆,豆豆還附著一片像蜻蜓翅膀似 的薄薄的筴,你把這豆子往天上一丟,它掉下來,那翅膀就一直轉一直轉, 像降落的直升機,也像蝴蝶------ 「媽媽,」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經穿戴齊 整,立在媽媽床前,「我想去幼稚園。」媽媽撲哧笑了,「你已經畢業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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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幼稚園?再過一個月,你要上小學了。」安安賴著扭走,非去不可。
蓬頭垢面的媽媽穿著睡衣,坐在床沿,托著下巴看著兒子,心想:我 的天!這傢伙還不懂什麼叫 「畢業」!可是,回頭想想,他怎麼會懂呢?廿 分鐘之後,母子兩人來到了幼稚園門口。安安眼睛閃著興奮的光。這個地方, 有他喜愛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氣味??推開門,安安站住了。正 在嗡嗡鑽動的小蘿蔔頭停下手中的活,回頭看立在門口的人。安安伸手抓著 母親,有點慌亂地問:「我的朋友呢?」沒有一張熟悉的臉龐。
「我的朋友呢?」他困惑地看著媽媽,一邊縮腳往門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媽媽把門掩上,「和你一樣,長大了,離開幼稚園 了,準備上小學了。」安安低著頭,用腳尖直蹭地,「他們----不會再來了 嗎?」「不會再來了。幼稚園已經過去??」小男孩怔怔地站著,哪裡傳來 吉他琤琮和孩子們的歌聲。半晌,他掙開母親的手,兩手塞進褲袋,逕自往 大門走去。
「媽媽,我們走吧!」就在這個傷心的暑假,安安發現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們在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掛,樹枝 手槍插在腰間,繩索和鑰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歲半的妹妹是小偷,兩隻 手被胡亂綁在一塊;兩歲半的飛飛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裡圈著 一條紅絲帶。
小偷要被關起來。當警察打開牢房大門的時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 落里的麻布袋。
「你們是騙子,媽媽還有爸爸都是!」臉脹得紅紅的,安安氣憤地喊著, 「聖誕老公公的鬍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裡面。我全部都看見了 看見了!」媽媽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後相視而笑。他們早就等著這一天的 到來,只是真到來了,卻又稍稍有點慌亂。爸爸擱下手裡的菜刀----這天是 周末,是爸爸愛下廚的日子。
他坐下來,把兒子擱在膝上,說:「安德烈斯,聽著,你老爸也是在你 這麼大的時候,在奶奶家的閣樓里發現了聖誕老公公的東西。沒錯,每年聖 誕節在我們家花園出現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們並沒有騙你-- --」安安倔強地把臉撇開,表示對老爸的解釋不屑一顧。
「-- -- 沒有騙你,因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這麼紅衣紅帽來到人間的, 可是因為時間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這麼遠的路,冒著大雪來,我們 做爸媽的就替他做工----你說這叫騙嗎?」安安漸漸平靜下來。頸子裡還系 著紅絲帶的飛飛一蹦一蹦地閃進廚房,嘴裡發出 「汪汪汪」的吠聲。安安眼 珠子轉動,從爸爸膝上跳下來,邊跑邊說:「我去把老公公的東西藏起來, 不要給弟弟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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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黃昏,安安和弗瑞弟關在房裡聽音樂、看圖畫書。錄音機放著一 支安安非常喜愛的歌??神用他的手,撫摸著大地,春草深又深??媽媽聽 見安安幽幽的聲音。
「弗瑞弟,你知道嗎?我不相信這世界有神----」「我想我也不相信-- --」弗瑞弟嚴肅地回答。
然後是翻書的聲音。兩個男孩都安靜了。
媽媽走過他們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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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典禮一完,新學童背著花花綠綠的書包,在教室樓前歪歪斜斜鬧 哄哄地排成兩行。從幼稚園消失的熟悉的臉孔又出現了。安安和小夥伴克利 斯汀緊緊牽著手,興奮地不安地等待著。爸爸媽媽,還有小鬈毛飛飛,立在 家長人群中,也等待著。
突然一聲鈴響,像爆炸一樣,空氣被點燃了。老師像只花花的母雞, 在隊伍前頭張開兩臂做欄杆,一年乙班的廿個孩子,手牽著手,開始向教室 大門邁進。
媽媽的眼睛鎖在安安身上,看著他移動,新書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龍也 跟著移動。這孩子,還這麼瘦,這么小,那臉上的表情,還留著那吃奶嬰兒 的稚氣??安安和恐龍往前走,走著走著,就沒進了暗色的門裡。
安安沒有回頭。
媽媽的眼睛,還兀自盯著那扇看不出有多麼深邃、說不出有多麼遙遠 的門,看著看著,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讀 《水滸》的小孩
講完了一百回 《西遊記》之後,媽媽開始講《水滸》。魯智深那胖大和 尚愛喝酒、愛吃狗肉,動不動就和人打群架,樂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時候,鼾聲像打雷,半夜起來,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 安安捏著自己的鼻子,說:「好臭。」可是咯咯笑個不停。
媽媽心中暗想:這書是不是要壞了我的生活教育?暫且說下去:那魯 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裡搖搖晃晃回到山廟,山門關了,他用拳頭打門, 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樣。敲了一會兒,扭過身來,看見門邊一個金剛,大罵: 「你這個鳥大漢!不替我開門??」跳上去就拆,把金剛的手摺斷了,拿那 斷手去打金剛的腿,打得撲撲撲,泥工和顏色都掉下來了??安安圓睜著眼 睛,聽得入神。媽媽在想:呀,這不是和文革小將破四舊一樣嗎?等到安安 聽見魯智深將兩個潑皮一腳踢到糞坑裡頭時,他笑得趴在床上,直不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