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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你這麼老了,媽媽,」已經長大的男孩對瑪麗亞說,「生孩子恐怕會生 個皺巴巴的丑東西哦!」孩子還是生了下來。即使是舉目蕭條的戰後,嬰兒 的啼聲仍舊令人歡欣振奮。受洗的教堂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祝福與祈禱。當然 沒有人提及,這個嬰兒在三十年後將和一個中國的台灣女子結合。
「生了老三,老大卻開始叫頭暈、倦怠??」婆婆說,「我們正準備讓他 上大學----他是那麼一個聰慧的孩子,對知識有強烈的渴求??」瑪麗亞在 病床邊守了兩年,眼睛看著英姿煥發的兒子逐漸萎縮、一節一節萎縮,先放 進輪椅,然後,有一天,放進棺材?? 「為什么小兒麻痹疫苗不早一兩年發 現呢?」瑪麗亞問,「我看著孩子在我懷裡,一個其實已經是男人的孩子-- --看著他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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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吃完早點,洗了碗碟,發現祖孫三個在院子裡踏青。她想,華安 爸爸也太不像話了,睡到這個時候。不是要帶華安去游泳嗎?游泳回來,媽 媽把華安哄睡,下樓來找歐嬤。
歐嬤正在燙衣服。媽媽發覺,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換下的髒衣服已經全 部洗過、烘乾、疊得像豆腐乾一樣,放在一邊。婆婆正在燙的,是媽媽的內 褲。
「我的天,母娣,」媽媽著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燙好不好?我 反正隨便----」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細把內褲的邊扯平,仔細用燙斗熨過, 一邊說:「我橫堅要燙衣服,你們的當然一併都燙了嘛!」媽媽想說:「可是 內衣是裡面穿的,誰都看不見,何必燙呢?」但她話到嘴邊又沒開口,她知 道婆婆會說:「咦,里外一致嘛!內衣燙了,穿起來舒服,無害呀!」媽媽回 到自己的客房,發覺本來亂堆在床上的兩床被子,已經折成兩塊豆腐乾,整 整齊齊地擺著。她轉身對爸爸說:「明天出門就把這房間鎖起來,免得母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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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進來整理內務,怎麼樣?」「不行,」做兒子的橫倒在豆腐乾被褥上,凌空 踢掉鞋子,說,「不要她做事,母娣會覺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 要去 『老人院』里做義工,去慰問『老人』!
我猜想,她恐怕還想唱歌給那些 『可憐的老人』聽呢!」
寫給懷孕的女人
鍾敏:算算你懷孕應該接近七個多月了。台北蟬聲四起的時候,寶寶 就要來到。你是歡喜還是焦慮呢?在華安出生前,安爸爸和我一起去上了六 個星期的 「拉梅茲生產」課程。台灣療養院----現在改稱台安醫院了----免 費教導待產的夫妻如何以意志及呼吸來適應生產的過程。有了六星期的准 備,生產那巨大的、撕裂的痛,卻是我不曾想像的。在床上努力地調節呼吸, 當痛楚襲上來時,我只能憤憤地想:去他的拉梅茲,意志哪能受得了這樣的 巨痛!
所以建平應該陪你進產房的。孩子是兩個人的,生孩子也是兩個人的 事情。當醫生和護士在為眾多的病人跑進跑出的時候,只有丈夫能夠握著你 的手,陪你度過每一場陣痛的凌虐。夫妻的同舟共濟,沒有更好的時候。兩 個人先共度苦痛,苦痛之後再共享欣喜。
台療的美國醫生告訴我、有百分這七十的中國台灣的男人不願意陪妻 子進產房。有的說 「生孩子是查某人的事」;有的說 「受不了那樣血淋淋的 鏡頭」;更多的,是相信 「見女人的血不吉利」。
血淋淋的安安是用鉗子夾出來的。和電視劇本不一樣,我並沒有立刻 把他抱在胸上,眼裡閃著什麼幸福與慈愛的淚光。下半身經過麻醉,感覺像 屍體,身心疲憊在崩潰的邊緣,我對嬰兒連望一眼的興趣都提不起來。醫生 把剛剛割了臍帶的小生命,輕輕放在安爸爸巨大的手掌中。
「他赤裸滑溜的身體跟我的手心接觸的一剎那,我就開始愛他了。」華安 爸爸說,很驕傲地,「別忘記,我是世界上第一個抱他的人。」能夠這樣見證 宇宙的蘊吐,能夠這樣擁抱鮮活的生命,是多厚的恩澤啊!卻有男人推拒這 樣的特權。
還記得我餵奶的那段時候嗎?把你們研究生招到隔壁會客室來上課, 你們來之前,我就先餵奶。總是坐在落地窗前,遠看觀音山與淡水河。嬰兒 貪心地捧著媽媽飽滿的乳房,吸著吸著,感覺媽媽的溫軟和心跳。我哺華安 足足哺了一年,到現在,看見別的母親解衣哺乳,我還忍不住駐足貪看,看 那肥肥的小手撫摸著豐滿的乳房,看那嬰兒滿足恬適的小臉,看那母親低頭 的溫柔,啊,我神為之馳,真想再來一次。
有一天晚上,席慕蓉請我到中山北路的福樂去吃東西。為我叫了一大 杯奶昔,我舉起杯子就沒有放下,咕嚕咕嚕灌下,杯空為止。叫來第二杯, 仰頭一飲而盡。再叫第三杯??席慕蓉呆呆地瞪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很快 樂,覺得自己從頭到腳是一隻在咀嚼的母牛,沒有一寸頭腦,沒有一寸心思, 全是身體、全是胃口、全是生理機能----上帝造女人,使她成為生殖孕育的 媒體,我變成造化的一部分,心裡充滿了幸福。
你能不能自己哺乳呢?然後,有所謂的 「坐月子」。許多中國女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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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後的那一個月里,要在門窗封閉的屋子裡禁足,禁洗澡、忌洗頭等等。即 使你不想這麼做,你的婆婆或母親也會堅持,是不是?我當然不敢說 「坐月 子」絕對沒有道理。有些台灣醫師也開始用西醫理論來支持 「坐月子」的種 種,就好像有人用現代物理及建築來支持中國的風水五行理論一樣。但這些 理論並不曾說服我;華安出生後兩個星期,我就把他系在胸前去走觀音山了。 有時候,安爸爸把他綁在背上,半個月大的嬰兒趴在寬厚的背上顯得特別小。 一路上荷鋤的老農睜大了眼相問:「啊,外國人背小孩?那個囝仔是真的還 是假的?」大膽一點的就追上來,摸模嬰兒的手,然後對夥伴宣布:「哇, 是真的哩!」產後沒有幾天,我就開始教課了,記得嗎?淡江大學的女職員, 由於有勞基法,是有產假的,女教授,卻不給產假。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 學校不成文的做法是,女教授生產的那段時間,必須自己找人代課,同時將 薪水讓出。奇怪的是,這種不人道、不合理的做法行之多年,倒也沒有女教 授抗議!當我提到 「淡大不給女教授產假時」,一位女教授說:「誰說沒有? 你可以在家休息兩個月,只不過要找人代課、不支薪罷了,誰說淡大沒有產 假?」唉,有這樣的女教授,也難怪有這樣不合理的待遇。一個願打,一個 愛挨打吧!
婆婆或許會堅持你 「坐月子」;想想,在八月天的台北,一個月不洗頭, 大概不太好受。但是,媳婦和婆婆之間的分歧,由孩子的出生而滋長的,恐 怕還不只於坐不坐月子的問題。媳婦要讓寶寶趴著睡,說是比較有安全感而 且頭型美麗;婆婆說:「那怎麼行?孩子會悶死!」媳婦要讓寶寶少穿點衣服, 婆婆說:「那怎麼行?孩子會凍壞!」媳婦要這樣,婆婆說那樣;在大部分的 中國家庭里,可能最後總是要聽婆婆的,因為婆婆地位尊貴,因為中國男人 以做 「兒子」為主,做「丈夫」為次,因為初生的嬰兒屬於整個大家庭,是 負傳宗接代大任的長孫,而不單純的屬於生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