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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媽媽,」華安指著車隊,鄭重地說:「龍!」媽媽彎下身來輕吻安安冒著 汗的臉頰,笑得很開心:「對,寶寶,龍;車水馬龍。」媽媽拎著菜刀,走出 了安安的房間,安安又蹲下來,聽見媽媽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樂地 跟著唱起來:「伊比亞亞伊比伊比亞----」

    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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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安站在床邊看著媽媽穿衣服,他指著素色的裙子說:「媽媽,新的?」 媽媽點點頭:「是,是新的。」安安讚許地說:「很漂亮!」做母親的停止了手 的動作,驚異地望著那剛滿兩歲的小孩,心裡在想:老天,這小人兒在跟我 「聊天」哪,用他僅有的辭彙。

    爸爸走進臥房來,小人喜滋滋地跑過去,拉著他的大手,指指媽媽的 裙子:「爸爸,S插uneue,schon,」他在用德語說:「你看,新的,很漂亮。」

    謎

    安安的媽媽是個中國台灣人,從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國語和 孩子說話,句子中不夾任何外語。安安的爸爸是德國人,講標準德語,所以 安安與爸爸說德語。然而爸爸和媽媽彼此之間說的是英語,沒有人教安安講 英語。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講方言德語,就好像講國語的人聽不懂閩南 話一樣,德國人往往聽不懂瑞士方言。安安在幼兒園裡,跟老師和小朋友們 說的是瑞士話。

    眼睛圓圓、鼻子圓圓、臉龐圓圓的小安安,就生活在這四種語言之中。 那是什麼光景呢?在幼兒園裡,華安嘰哩咕嚕地自言自語,大眼睛的蘇珊聽 不懂,她想:「嗯,安德亞斯一定是在講中國話,所以我聽不懂,等他媽媽 來要問她看看。」在家裡,安安自言自語發一個音,一個爸爸媽媽從來沒聽 過的新音,媽媽聽不懂,與爸爸打探:「是德語嗎?」「不是。」爸爸說,接 著問:「是國語嗎?」「不是。」「那一定是瑞語了!」爸爸媽媽像合唱似地一 起說。

    安安對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顧自去捏粘土、做小豬。

    蘇珊趁著媽媽來接孩子時問:「歐子是什麼?」媽媽笑得很開心:「是 『猴子』!安德亞斯說的是中文的猴子!」然後媽媽問蘇珊:「洛伊是什麼? 偉婁是什麼?」蘇珊解釋:「是瑞語的「獅子」、「腳踏車」的意思。」晚餐桌 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說:「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語,差別這麼大。我根本 沒聽過這種說法呢!」就這樣,小華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蘇珊學中文,媽媽 學德語,爸爸學瑞語。所有的語言都學會了之後,大人才能完全聽懂華安的 話。爸爸略帶安慰地說:「幸好他還聽不懂英語??」

    黑人

    有一天,在公車上站著一個美麗的黑人,安安興奮地問:「媽媽,誰?」 媽媽說:「黑人,那是一個黑人。」一邊回答,一邊想著,一個從來不曾見過 黑人的人,如果懂得 「黑」字的意義,而且眼睛能夠辨別顏色,有顏色的觀 念,他一旦聽到 「黑人」的詞,應該馬上可以體認到黑人的特色,為黑人下 定義----膚色黑者為黑人。

    但是身邊這個小腦袋還不知道 「黑」的意義,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所 謂白人、黃人、紅人等等,他怎麼去了解車廂里這個黑人呢?小腦袋顯然注 意到眼前這個人類與爸爸、媽媽都不一樣,但它是否有能力觀察、比較、歸 類呢?回到家裡,媽媽拿起英文的《先鋒論壇》,嘆息一聲說「哎!JamesBaldwin 死了!」Baldwin 是著名的美國黑人作家,照片中的他戴著一頂大草帽,很 天真地笑著,露出白牙。

    「媽媽!」一聲大叫,把看報的媽媽嚇了一跳,安安正指著Baldwin 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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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很驚喜地說:「黑人,你看,又一個黑人!」媽媽再仔細的看看照片:既 是黑白照片,連人的膚色都看不出來,這人,兩歲的小人怎麼就知道這是個 「黑人」呢?安安早已忘了黑人,在翻看狗熊與大野狼的圖片,一邊看,一 邊加以評論:「好大!

    咬人!在睡覺!跌倒了??」母親凝望著他美麗的頭型,心裡翻騰著 膜拜與感動的情緒:孩子,是天心的驗證,美的極致。究竟是什麼樣的宇宙 機緣造就出 「人」這個生命來?媽媽不知道,安安能辨別的還不只黑人而已。 家裡來了訪客,若是西方人,安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就是德語;若是東方 人,第一句話就是國語。好像腦子裡有幾個按鈕,見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 鈕,絕對不會錯亂。小小的人又怎麼分辨西方人與東方人呢?

    臘腸狗

    迎面走來一隻臘腸狗,短得不能再短的四肢,撐著圓筒似的長條身體, 肚子幾乎要擦著地面。華安指著狗仰頭問媽媽:「那是什麼?」媽媽說:「臘 腸狗。」華安含糊念了一下 「丫長狗」;滿意了,又仰頭問爸爸:「Das?」 「EinDackel.」爸爸說。

    華安點點頭。在他的心目中,這世界上一草一木任何東西都同時有幾 個不同的名字;會跑的兩個輪子,媽媽說是「腳踏車」,爸爸稱它「Fahrrad」, 幼兒園的蘇珊卻說是 「Velo」。華安認為理所當然,所以每一回新的邂逅, 要問三遍,然後記住三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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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第四種,英語,爸爸媽媽怕把小傢伙搞糊塗了,向來不教,英語 就變成大人之間的秘語。有一天上午,安安敲破了一個生雞蛋,蛋黃流在地 板上,正往白色的地毯擴張。

    肇事者歡呼:「媽媽,Look-- -- 」媽媽看見了,大叫一聲 「哎呀」,慌忙 去搶救。擦地板正起勁的當兒,突然想到什麼,眼睛尋找華安:「你剛剛說 什麼?」「Look,媽媽!」小人很得意地欣賞媽媽的驚訝,「Look!」」媽媽丟 下抹布,沮喪地說:「完了,他開始懂英語了!」

    終於嫁給了王子

    安安和彎腿的昂弟在搶一輛小卡車,昂弟搶贏了,把東西緊緊抱在懷 里,死命抵抗敵人的攻擊。

    媽媽看見安安突然鬆了手,退後一步。她正要安撫他,卻見這兩歲小 娃兒端起兩隻小手臂,做出獵人射擊的姿勢,對準昂弟,口裡發出 「碰碰」 的槍聲,然後滿意地說:「死了!」媽媽覺得驚心動魄,只有她知道安安 「殺 人」的靈感來自哪裡。

    「大野狼把外婆和小紅帽吞下肚之後,覺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床上, 呼呼大睡起來。」媽媽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復書局出版的世界童話書。書 頁上的野狼畫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著尖銳的白牙,血紅的長古。

    「獵人來了!」焦急的安安搶在前頭,替媽媽接下去;這故事,他已經聽 了許多遍了,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

    「剛好有個獵人經過小屋子,」媽媽繼續說,「聽見屋裡呼呼的聲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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