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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迎面而來一團搖搖滾滾的黑毛,「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對街窗台上 一隻伸懶腰的貓咪,轉角處一片山坡,山坡上低頭吃草的花白乳牛,脖子上 繫著鈴鐺,叮鈴叮鈴在風裡傳得老遠老遠所以一路上,媽媽推著車,安安忙 著觀望,兩個人有很多話要說。

    「安安,聽,教堂的鐘聲??」媽媽慢下腳步。

    「鐘聲----叮噹叮噹----」安安愉快地說,臉龐轉向教堂的方向。教堂 在山的那一邊。

    「花,花----」小手指著路邊的花叢,「紅色的!」媽媽低頭看看,花瓣 上還沾著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這花是黃色的。」安安點點頭,努力地 說:「嗯色的,嗯色的!」75「什麼顏色,安安?」安安頓了一下,含糊過去: 「嗯色的!」「胡說八道!」媽媽拿野花敲敲他頭,說,「那是藍色的,跟天空 一樣,你看!」安安抬頭,突然大叫:「Bird!」一隻海鷗滑翔過淡青的天空。

    跟迎面而來的郵差打過招呼之後,一轉彎就是蘋果園了,蘋果樹下乳 牛正在打盹。

    「苹、狗、牛、樹。」安安一個一個仔細而認真地打招呼,「草、叮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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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煙囪、腳踏車??」上一個坡,「鹿鹿、青花、老公公??」「青花」 是青蛙,「老公公」是個陶做的長鬍子妖精。

    行行復行行,終於到了貓川幼兒園。媽媽溫柔地把安安抱下車來,親 吻著他的臉頰說:「小朋友,再見,去和昂弟玩,要乖。」安安牽著幼兒老師 的手,看著媽媽推動腳踏車;突然想起什麼,對著她的背影大聲說:「媽媽, 乖!」

    黃昏

    秋天的黃昏,葉子鋪得滿地,厚厚一層美麗的金黃。空蕩蕩的枝椏映 著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顏色從錯綜的枝椏縫裡透過來。小河的清水流著涼涼 的聲音。

    媽媽騎車載著華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見一道古舊斑駁的小木橋,橫枕 著悠悠的流水,心裡有點淒涼,於是側臉對華安說:「小橋----」「小橋----」 安安用脆脆的聲音回答。

    「流水----」「游水----」「人家----」「鴨鴨----」「古道----」「五道-- --」「西風----」「蜜蜂----」「瘦馬----」「狗狗,媽媽你看,狗狗----」

    ※※※

    腳踏車上兩個影子,沿著小河漸行漸遠,漸漸融入了天的顏色,就看 不見了。

    龍

    與宇宙驚識的安安,不足兩歲,卻有著固執的個性,他很堅決地要知 道這世界上所有東西的名字。四隻腳、一身毛、會走動的東西叫 「狗狗」, 但是,同樣四隻腳、一身毛、會走動的東西,如果耳朵特別尖、鼻子特別尖, 就叫 「狐狸」。比較小,叫出來的聲音是妙嗚妙嗚的,就叫做 「貓咪」。

    有時候,安安從媽媽那兒卻得不到答案。他肥肥的手指指著書上畫的, 仰臉熱切地問:「什麼?」媽媽湊近書本,看了又看,說:「不知道哩!老天, 怎麼有這樣的東西!」安安不太高興了,手指固執地停在那裡,帶點責備口 氣地,大聲說:「媽媽,什麼?」媽媽只好又低下頭去細看。這個東西,有 老虎的頭、狗熊的身體、豹子的腳。漢聲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種插圖來解說動 物演化的過程。這不是兩歲孩子的書,但裡面圖畫很多,小安安認為整套書 就是為他畫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書本立起來有他一半高,精裝封面又特 別沉重,他總是費盡力氣,用陶侃搬磚的姿態把書從臥房抬到客廳里去,氣 喘喘地。書攤開在地上,安安整個人可以趴在上面。

    「好吧,」安安的媽媽不得已地說,「這東西叫做怪物。」「外物!」安安慎 重地重複一次,滿意地點點頭。翻過一頁,又指著書上一個角落,「媽媽, 什麼?」媽媽一看,是個豬頭象身的東西,她忙站起身來,說:「怪物,寶 寶,都叫怪物。

    你來喝杯熱牛奶好不好?還給你加阿華田?」

    ※※※

    有時候,媽媽發覺,在將宇宙介紹給安安的過程里,有許多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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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曲折。三個月前,媽媽帶著安安來到台北的龍山寺前,廟廊柱子上盤著一 條張牙舞爪的龍,長長的身軀繞著柱子轉。安安指著龍突出的彩眼,驚喜地 扯扯媽媽的裙角,「媽媽,什麼?」媽媽蹲下來,牽起安安的手,伸出去, 讓他觸摸龍的身體,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是龍,寶寶,這是龍,說, 龍----」安安很清晰地重複:「龍」。

    廟裡的煙火薰香像飄渺的遊絲一樣飄進媽媽的鼻息。她覺得意猶未盡, 好像除了介紹 「龍」的名字之外還有很多重要的話忘了說,好像讓華安認識 「龍」與介紹他認識「狗狗」和「狐狸」不是同類的事情。究竟媽媽還想說 什麼呢?她一時自己也想不起來,只突然聽裙邊仍舊在仰頭凝視的安安說: 「龍,好大!」※※※

    回到歐洲,當然就看不到龍了。可是有一天,在電車裡的安安突然對 著窗外大聲喊:「龍,龍,媽媽你看----」電車恰好停下來,媽媽趕快望出 車窗,窗外是深秋蕭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 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條近一百公尺長的彩帶,結在枝骨崢嶸的行道樹 上,大概是準備迎耶誕節的彩飾。媽媽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為任何長條的 東西都叫做 「龍」。

    「不是的,安安,」媽媽說,「那是一條彩帶,不是----」話沒說完,刮 起一陣秋風,鮮紅的彩帶在風裡波浪似地翻滾起來,此起彼落,媽媽一時呆 住了,她以為自己在看一條春節鞭炮聲中的五彩金龍----誰說這不是一條龍 呢?回到家裡,媽媽一頭栽進廚房裡,說是要給安安做魚粥,「常吃魚的小 孩聰明。」她帶點迷信地說,一面開始切薑絲。

    安安 「噔噔噔」跑進他自己的房間,放眼巡視了一下自己的各種財產, 那包括毛線絨的兔子、烏龜、狗狗、公雞、狗熊??還有會講話的玩具鳥、 會哭的黑娃娃、會奏樂的陀螺,還有可以騎的三輪車、爸爸自己一歲時搖過 的木馬、裝著喇叭的卡車??當然,還有一籮筐的小汽車。

    「嘩啦」一聲,廚房裡的媽媽知道安安已經選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 籮筐的汽車傾倒在地上。

    媽媽一邊切胡蘿蔔一邊不自覺地哼著歌,一邊當然是豎著一個耳朵偵 測安安的動靜,她自己不喜歡吃胡蘿蔔,可是從來不放過任何讓華安吃胡蘿 卜的機會。

    「吃紅蘿蔔眼睛好,」媽媽想著,突然發覺自己在哼的曲調是 「咕哇呱呱 呱呱呱,就是母鴨帶小鴨----」她停下刀來,覺得有點恍惚:奇怪,以前自 己常哼的歌是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現 在怎麼哼起這個母鴨調調來? 「媽媽,你看!」華安興奮地衝進廚房,拉起 媽媽濕淋淋的手,「來!」媽媽另一隻手還握著菜刀,跟著華安進了房間。地 毯上是華安的車隊:卡車、吉普車、巴士、摩托車、旅行車、拖車??一輛 接著一輛,緊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長條,從牆腳延伸到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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