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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事情是這樣的。昭君在十年前嫁給了一個番人,他的眼睛是綠的,頭 發是紅的,在德意志國生長,聽說是屬於日爾曼部落的。全部落的人吃飯時 都用兇器----刀啦、叉啦!
不像我們使兩根秀氣斯文的棒子。我下嫁的這個番子人還不錯,體貼 溫柔,而且是他們部落里的秀才。
十年前帶他來台灣,日子不太好過。跟他走在街上,嚼檳榔的少年郎 會擠眉弄眼地挨過來說:「嘿!我也不會比他差,跟我去困好不好?」有一 次,一個老鄉計程車司機給我們敲竹槓,要兩倍的車錢,昭君火大起來,硬 是一毛也不多給。這個老鄉當街大聲喊叫:「你這個婊子,跟洋鬼子??」 下面的話就不必說啦,你自己想像。
這些還是比較沒有知識的人,有知識的就禮貌含蓄多啦!一個初初見 面的人當著番子的面,計算他聽不懂,問我說:「嘿,昭君,怎麼會去和番 呢?肥水不落外人田,你不宰樣嗎?」很奇怪哩!人家蘇武從北方部落里娶 了一番婆子回來,就沒有人這樣侮辱他,反而少年郎都拍著他的肩膀讚嘆: 「蘇老大,有你的,給你賺到了!光彩光彩。」我問蘇武知不知道為什麼同 樣是與番人結合,他與我境遇如此不同。蘇武笑一笑,嘴裡露出很多黑洞洞 ----他在北海牧羊的時候,常常啃毛毯,把牙齒啃壞了。「昭君小妹,」他說,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很有感性,可是缺少洞悉事態、分析現象的邏輯、理 性。」他得意洋洋地說,一方面,漢民族有種族優越感,所以基本上反對異 族通婚,把漢族純潔的血液搞混了。另一方面,漢人又有一個觀念:女人是 男人的 「財產」----說得好聽是「寶貝」,說得不好聽是 「肥水」:因為是財 產,所以漢女子和番,是破財、損失;漢男子娶人家進來,是賺了別人的財, 偷了別人的肥水。
「總而言之,」蘇武很耐心地對我解釋,「女人是男人的財產啦!財產就 是東西,東西就是物。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女性的物化,懂不懂,嗯?」老 實說,昭君實在有聽沒有懂,而且覺得無所謂。物化就物化嘛,女人是男人 的財產有什麼不好?可是,問題又來了。
去年昭君生了一個娃娃,還是男的哩!白白胖胖,眼睛又圓又亮,可 愛得叫人心都化了。昭君和番子爸爸商量之後,歡天喜地地去給娃娃申請一 個國籍。那個判官說:「不行。根據台灣有關法律,這娃兒不能做中國人。」 「為什麼?」「因為他爸爸不是中國人。」「可是他媽媽是呀!」昭君很緊張地 說,而且趕快給他看我的黑頭髮、單眼皮。
「我知道媽媽是呀,」判官不耐煩了,「可是媽媽不算數。」蘇武也抱著他 的兒子在申報 (他的兒子又干又瘦,丑得很,真的!)沒幾分鐘就出來了, 手裡拿著一本嶄新的護照,「傻瓜,」他說,「你若是在『父』那一欄寫個『不 詳』,你兒子就可以作中國人了。」如此這般,昭君本來想把兒子奉獻給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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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承認他是中國人,我只好把他奉獻給日爾曼族,讓他去統一德國了。
可是昭君心裡難免有點怨恨:為什麼中國男人的孩子都是中國人,中 國女人的孩子卻不算數?這樣的法律又泄漏了什麼心態?趕快去找蘇武。
「很簡單嘛!」蘇大哥雄赳赳、氣昂昂地說,「女人只是半個人嘛!你沒 想過,為什么女人向銀行開戶、貸款、為人擔保,買賣房屋什麼的,自己簽 章都不能算數,必須要有丈夫的簽字才算?一樣的道理嘛!你怎麼到現在還 不明白?」離開蘇家的路上,昭君一直在想:好吧!中國人不承認、不接受 我的孩子做中國人,因為我只是個女人,只是媽媽,那沒什麼關係,做日爾 曼人也不錯啦!可是,可是,萬一我和番子爸爸離婚,孩子歸誰呢?他們父 子兩人都是外籍,如果有了爭執,台灣的法律能用到他們頭上嗎?如果不能, 那我這個做媽媽的,豈不要失去一切的權利? 「你省省吧!」番子爸爸滿面 譏笑地說,「如果我們開始爭孩子監護權,你還是遠離台灣法庭,到德國去 爭吧!日爾曼人相信孩子是應該跟著母親的。你以為台灣的法律會把孩子判 給你?你忘了你是個女人,半個人啊!呸!」吳大人,我相信您平常一定不 曾想過這些問題,您自己的女兒大概並未和昭君一樣和番而去。輿論界也不 曾注意這個問題,因為社會上和番的女子畢竟極少。可是,您得承認咱們大 漢民族這個堂堂法律實在不怎麼公道,是不是?您聽過「賽珍珠基金會」吧? 他們收容了許多越戰期間混血的孤兒,中國的媽媽無力撫養他們,番族的爸 爸又根本不要他們,大漢民族的台灣社會稱他們為 「雜種」;這些孩子生在 台灣、長在台灣,咱們的法律卻不承認他們是中國人,因為「媽媽」不算數, 所以他們是 「無國籍人士」!您不覺得這樣的法律可惡、可厭嗎?昭君的娃 娃做不做中國人,其實沒什麼關係啦,只是老是被大漢同胞看作一桶「肥水」、 被大漢法律當做半個人來處理,心裡實在有點難過。您能不能和禮賓司司長 商量商量,把這個落伍的法律改一改?王昭君叩首
孩子你慢慢來
「阿婆,我要這一束!」黑衫黑褲的老婦人把我要的二十幾支桃紅色的玫 瑰從桶里取出,交給小孫兒,轉身去找錢。
小孫兒大概只有五歲,清亮的眼睛,透紅的臉頰,咧嘴笑著,露出幾 顆稀疏的牙齒。
他很慎重、很歡喜地接過花束,抽出一根草繩綁花。花枝太多,他的 手太小,草繩又長,小小的人兒又偏偏想打個蝴蝶結,手指繞來繞去,這個 結還是打不起來。
「死嬰那,這麼憨饅!卡緊,郎客在等哪!」老祖母粗聲罵起來,還推了 他一把。
「沒要緊,阿婆,阮時干真多,讓伊慢慢來。」安撫了老祖母,我在石階 上坐下來,看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還在很努力地打那個蝴蝶結:繩子穿來 穿去,剛好可以拉的一刻,又鬆了開來,於是重新再來;小小的手慎重地捏 著細細的草繩。
淡水的街頭,陽光斜照著窄巷裡這間零亂的花鋪。
回教徒和猶太人在彼此屠殺,衣索匹亞的老弱婦孺在一個接一個地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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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紐約華爾街的證券市場擠滿了表情緊張的人----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 階上,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這個孩子從從容容地把那個蝴蝶結紮好, 用他五歲的手指。
※※※ 「
王愛蓮,補習費呢?」林老師的眼光冷冷的。王愛蓮坐在最後一排; 她永遠坐在最後一排,雖然她個子也矮。六十個學生凍凍地縮在木椅上,沒 有人回頭,但是不回頭,我也能想像王愛蓮的樣子:蓬亂的頭髮一團一團的, 好像從來沒洗過。穿著骯髒破爛的制服,別人都添毛衣的時候,她還是那一 身單衣,冬天裡,她的嘴唇永遠是藍紫色的,握筆的手有一條一條筋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