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2023-09-28 02:27:53 作者: 龍應台
婉如為什麼覺得羞恥?如果有不良少年無緣無故刺了她一刀,她會不 會責備自己 「下賤」?當然不會,那個不良少年才是可恥的人。可是,強暴 也是罪行,為什麼婉如這個受害人反而倒過來指責自己?為什麼護士罵 「不 小心」,為什麼警察說她不該穿短褲,為什麼同學不敢正眼看她?這個社會 喜歡用 「純潔」來形容女孩子,失去貞操的女孩當然就不「純潔」了。不純 潔,就是骯髒。
女性的品德以貞操做為衡量標準,貞操,就是一個女人的價值,所以 我們有 「遮羞費」;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發生了性關係,失去貞操,這就 是她的 「羞恥」;男人給她一筆錢,就可以把她的 「羞恥」遮掉。從前的社 會為寡婦立貞節牌坊,就在讚揚一個女子在丈夫死後不再有性的行為。現在 的社會強調女孩子 「純潔」的重要、強調貞操的聖潔----婉如,當然覺得自 己可恥。
這個社會對男性的縱容、對女性的輕視也逼使婉如走上絕路。暴徒拖 著婉如的頭髮,毆打她、凌辱她、傷害她,這個社會卻對她說:男人具有性 的攻擊欲望是天意,本來就有的;你做為女人的只能小心躲避,若不小心, 活該!說不定,還是你穿了短褲去引誘他呢!
婉如怎麼能不自責?貞操,也是個 「貨品」,是嫁妝的一部分。結婚的 時候,男人要點算女方送來了幾床被子、幾個冰箱電視機,還要確定女方沒
----------------------- Page 16-----------------------
有遺漏貞操那一項。婉如失去了那一項,文雄不再來找她,理所當然。一個 女人的才智、能力,都沒有貞操來得重要。婉如再善良、再甜美可愛,知道 她被 「用」過了的男人,大概就不會親近她。所以婉如覺得----一還有什麼 人生幸福的可能?李女士,就你的悲痛而言,我的分析的語調顯得實在冷酷。 但是你的信中流露出你較廣大的關懷;你說:我要怎麼樣才能使別的母親不 失去她們十八歲的女兒?要保住其他的女兒,我們就要真正知道婉如因何而 死。
如果我們的社會讓婉如知道,暴行就是暴行,她是個受害者,值得我 們同情與保護,她就不會那麼自責。如果這個社會教育她:女人的貞操和她 做人的價值毫無關係,失去貞操並不代表失去人格尊嚴,婉如就不會有那樣 痛苦的羞恥感。如果我們的社會曾經鼓勵她:所謂貞操只是那麼可有可無的 一層薄膜,女人的世界寬廣無限,沒有那層莫名其妙的薄膜,她還是可以追 求事業,追求幸福,婉如就不至於那樣自棄,也不會拿出那支刀片來割自己 的手腕。
很不幸,婉如活在一個貌似開放,而其實頑固的社會--里。有形的貞 節牌坊已被拆掉,男人女人都滿足地說:「啊,台灣沒有婦女問題,男女平 等得很。」但是無形的貞節牌坊深深地建築在每個角落;男人對女人說,女 人也對女人說:貞操是 「寶貴」的,這種觀念,說穿了,不過是把女人當作 盛著 「貞操」的容器。「貞操」漏出來,表示瓶子破了,就可以丟到垃圾堆 去。
婉如也以為自己已是個有裂縫的破瓶子,所以她把自己丟到垃圾堆里 去掩埋。
李女士,可敬的媽媽,警察即使抓到了那個暴徒,也只拯救了少數幾 個可能受害的女孩。但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貞節牌坊觀念一日不改,我們就有 千千百百個女兒可能拿起刀片,在莫名其妙的 「羞恥」中毀了美麗的生命, 碎了白髮母親的心。
婉如有愛笑的眼睛,喜歡在洗碗時大聲唱歌,喜歡陪媽媽上菜市場; 我的小嬰兒有粉嫩嫩的臉頰,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也要長大。婉如不該是一 個摔破了的瓶子,我的小嬰兒,不該是一個可能摔破的瓶子。讓我們拯救自 己的女兒吧!
·回應與挑戰·
支持嚴懲強暴犯!
胡女士:拜讀了您的大作 《啊,女兒!》我的情緒一直很激動,久久不 能平息,甚至當我躺在床上時,仍一直想著,竟無法睡著。
我同情那可伶的婉如,更為她不平,雖然她有個好母親,但她卻有一 群很糟的同學,怎麼能這樣對她呢!太過分了,如果不是她同學說的話被她 無意中聽到,她或許不會死,我也是學生,我了解同學的話能對自己產生多 大的影響,如果她的同學能安慰她、鼓勵她,那??反正說什麼都沒用了, 她已經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上帝在造人時就有了不公平的存在,為什麼男生沒有處男膜,而女生 就有處女膜呢?男人無論有沒有性行為,我們都無從判斷,但女生若處女膜 破了,別人就知道她不 「純潔」了,不管那是為了什麼原因,她們就被否定
----------------------- Page 17-----------------------
了。
如果說她是那種隨隨便便、人盡可夫的女人,別人怎麼批評她,我沒 話說,但若她是被別人強暴的受害者,別人憑什麼指責她?難道有人喜歡被 強暴嗎?難道她們願意這樣嗎?自我懂事以來,被強暴的人似乎都沒有好結 果,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她們有錯嗎?就如您所說的,我們社會的觀念有 問題。
強暴別人的人,被關幾年後就出獄了,但被強暴的人卻要終身承受, 這公平嗎?胡女士,請您告訴我,我們的法律是不是太輕了?我們是不是該 集體簽名要求加重他們的刑罰呢?謹祝身體健康一個憤怒的讀者敬上
查某人的情書
親愛的,接到信,你就知道我還平安,不要焦急。
這是一家靠海的旅館;我的窗面對著黑暗的海口,稀稀疏疏的漁火看 起來特別寂寞----還是我自己的心情呢?結婚三年以來,這是第一次給你寫 信,而居然是在我 「離家出走」的情況下。你當兵那年,我們一天一封信地 纏綿與甜蜜,倒像是不可思議的夢境。今天晚上,孤獨地在一個陌生的小鎮 上,窗外飄來欲雨的空氣,我真有點不知自己是誰的恍惚。
早上的事情實在並沒什麼大不了,你一定覺得我怎麼突然小題大作起 來;或者,以為我用出走來要挾你或責備婆婆。不,親愛的,我一點沒有要 挾的意思。我只是走到了一條路的盡頭,發現了一條岔路,現在,我得決定 是往回走呢,或者,換個方向,往那幾乎沒有足跡的岔路上走去。
昨天一回家,婆婆就說:「阿坤的襯衫領子有一圈骯髒,洗衣機洗不清 淨,你暗時用手搓吧!」我說 「好」,其實丟下書只想回房蒙頭大睡;白天有 教學觀摩,連續站了好幾個小時,覺得小腿都站腫了,晚飯也不想吃。但是 一家幾口等著我燒飯,你貪愛的黃魚中午就拿了出來解凍,晚上非煎不可。
小叔回來了,三下兩下脫掉髒透濕透的球衣,隨手扔在餐桌上:「阿嫂, 要洗!」電視聲開得很大,婆婆唯一的嗜好是那幾場歌仔戲。
抽油煙機壞了,爆蔥的時候,火熱的煙氣冒得我一頭一臉。炒菠菜一 定得有七八顆大蒜,不然婆婆不吃;可是上菜的時候,大蒜一定要剔掉,因 為你見不得大蒜。醬油又快用光了,再多炒一個菜就不夠了。我找不到辣椒, 大概中午婆婆用過,她常把東西放到她喜歡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