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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34 作者: 龍應台
    「我是哈樂超市的老闆。弗瑞弟在我們店裡偷了東西,他的家長都不在,您可以來接他嗎?」

    媽媽把飛飛交給鄰居,跳上車。安安在哪裡?

    媽媽第一次當小偷,也是在八歲那一年。從母親皮包里拉出一張十元鈔票,然後偷偷藏在衣櫃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鏡,坐在客廳里的父親眼睜睜看著女兒躡手躡腳的每一個動作。

    安安在哪裡?他也偷了嗎?偷了什麼?

    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過肉攤、麵包攤,穿過一格一格的雞蛋,在後面一個小小的辦公室里,媽媽見到了剛上一年級的弗瑞弟。

    弗瑞弟馬上哭了起來,拳頭揉著眼淚,抽泣著:

    「是安安叫我來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來的……」

    幾個大人圍在一旁。超市主人小聲對媽媽說:「他真怕了,不要嚇到他。」

    媽媽蹲下來,把弗瑞弟擁在懷裡片刻,等他稍稍靜下來,才說:

    「你別害怕,弗瑞弟,他們不會叫警察的,我們照顧你。我先要知道----」

    媽媽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視著他,「我先要從你嘴裡知道你做了什麼。真真實實地告訴我。」

    「我進來,拿這些巧克力----」媽媽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裡面,就這樣----」

    現行犯當場表演他如何縮著脖子、弓著背、抱著肚子走出去。

    媽媽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嚴肅的臉孔:「這個伎倆,是安安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聲音里透著幾分驕傲,「全是我自己用腦袋想的!」

    「這個小孩,」老闆插進來,「上星期我就從鏡子裡注意到,老是彎腰駝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們小姐注意了。剛剛他又出現,第一次被他走掉,這一次我們是等著他來的。」

    媽媽和老闆握手,感謝他對孩子的溫和與體諒,並且答應會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釋情況。

    弗瑞弟緊緊抓著媽媽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門。

    在小徑上,媽媽停下腳步,彎下身來面對著小男孩:

    「弗瑞弟,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而你對這個問題必須給我百分之百的真實答案----你答應嗎?否則我就從此以後不再是你的朋友。」

    弗瑞弟點點頭,他的臉頰上還有未乾的眼淚。

    「我的問題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嗎?」

    「不是,」回答來得很快很急,「不是,全是我自己計劃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講真話。他沒有叫我去偷。」

    「好,」媽媽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淚,「你答應從此以後再也不拿別人的東西嗎?」

    他點點頭,「再也不了。」

    沒走幾步,就看見安安坐在一根樹幹上,兩隻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來很鎮靜,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鎮靜。

    當媽媽和安安獨處的時候,安安終於憋不住了:「媽媽,我沒有偷。我沒做錯事。」

    媽媽在花生油顏色的客廳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聽一句謊話,你懂嗎?」

    點頭。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

    點頭。

    「他偷了糖之後,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

    點頭。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嗎?」

    點頭。

    「每次都和你分?」

    「我們是好朋友。」

    「你有沒有叫他去偷?」

    「沒有。」很大聲。

    媽媽抬眼深深地注視這個八歲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閒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屬於他們,一直到有一天,一隻小牛想闖得更遠,碰到了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那是界線,線上充了電,小牛觸了電,嚇了一跳,停下腳來----原來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麼叫共犯嗎?」媽媽問。

    「不知道。」

    「共犯,」媽媽說,「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壞事的人。譬如拿刀讓人去殺人,譬如讓別人去偷,然後和他一起享受偷來的東西……你的錯和弗瑞弟幾乎一樣重,你知道嗎?」

    安安在思考,說:「他多重?我多重?」

    「他六分重,你四分重。夠重嗎?」

    點頭。

    「我也得處罰你。同意嗎?」

    點頭,眼帘垂下去。

    母子兩人在書桌旁。「寫好了交給我,我去接飛飛回來。」

    那天晚上,爸爸和媽媽一起坐在燈下看一篇寫得歪歪斜料的日記:

    「今天很倒ㄇㄟ。弗瑞弟去哈樂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媽媽不給他糖,所以他去偷。我心裡很ㄋㄞ受,因為我也吃了偷來的糖。媽媽說那叫分贓。

    我沒有偷,但是沒叫他不偷,因為他都跟我分。我現在之道,偷是ㄐㄩㄝ對不可以的。我再也不會了。很倒ㄇㄟ,媽媽處ㄈㄚ我寫報告,寫錯很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裡很ㄋㄢ過。很ㄋㄢ過。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       ※        ※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嗎?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鮮花,和他爸爸走到哈樂超市,向老闆鞠躬道歉。回來之後,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說,放學回來只能在花園裡自己玩,不許出門。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籬遠遠相望。從書房裡,媽媽聽到他們彼此的探問。

    「弗瑞弟,我媽ㄈㄚ我寫文章,現在還ㄈㄚ我掃落葉。你在幹什麼?」

    掃把聲。腳踏落葉聲。

    「我媽也ㄈㄚ我掃花園。葉子滿地都是。」

    安靜,

    「可是我覺得滿好玩的----你不喜歡掃落葉嗎,弗瑞弟?」

    「喜歡呀,可是,我媽還ㄈㄚ我三天不准看電視。」

    「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個陽光濃似花生油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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