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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34 作者: 龍應台
    Penis.」

    滿臉泡沫的小白菜點點頭,一副接受批評的樣子。

    媽媽想起飛飛在台灣的小表姊嘟嘟。和飛飛只差幾天的嘟嘟在澡缸里看見了飛飛的擠急,濕漉漉的爬出澡缸,奔向母親,氣急敗壞地話都說不清了:「媽媽,飛飛跟嘟嘟一樣大,為什麼他的擠急已經長出來了我的還沒有?」

    飛飛對生理學的認識,完全來自澡缸。和媽媽一塊兒泡著水,那是更小的時候,他突然盯著媽媽的左胸,「媽媽,這是什麼?」

    媽媽說:「這,叫『奶奶』。」

    飛飛撲哧笑出聲來,伸手去摸媽媽右胸,說:「那這,叫『爺爺』!」

    媽媽正愣在那裡,飛飛已經低著頭探索自己,自言自語地:「飛飛也有奶奶和爺爺,嗯,比較小。」

    這個世界,常令兩歲的飛飛覺得意外。譬如有一天,他看見媽媽要衝澡前自身上取下一片衛生棉。

    「媽媽,」他邁著肥肥的腿踱過來,好看仔細些,「媽媽,你也用尿布哇?」

    「哈哈哈哈----」一旁正穿著衣服的安安大聲笑著,「底笛,那不是尿布,那是月經啦!你看上面有血----」

    「有血啊----」飛飛的聲音充滿敬畏,輕輕地,「媽媽你流血啦?」

    「沒有啦底笛這個血不痛的!」生理學權威葛格很有耐心地解釋:「媽媽肚子裡有卵,卵就是蛋----」

    「就是蛋----」

    「卵排出來,就是血----」

    「就是血----」

    「一個月一次----」

    「一次------」

    「媽媽!」安安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隔著唏哩嘩啦的水聲扯著喉嚨說:「男人有沒有蛋呢?」

    「沒有----」媽媽在唏哩嘩啦的蓮蓬下喊回去,「男人有精子你不是看過書嗎?精子碰到卵就變成你和底笛----」

    「可是我有卵蛋呀!」

    「你說什麼聽不見啦!」

    「我是說媽媽,」安安走近淋浴的毛玻璃,用喊的,「我也有蛋呀,兩個,在擠急的下面。」

    「哦!」關水,開門,「毛巾給我,安安。」

    「飛飛給飛飛給!」小的搶著。

    「那是睪丸,安安。」

    「高玩?」安安想了一下,拾起拖鞋往外走,邊走邊念:「高玩高玩高玩……」

    放學

    安安上小學了。半年之後,媽媽覺得他可以自己走回家,不必再用車接了,畢竟只是十五分鐘、拐三個彎的路程。

    十五分鐘過去了,又過了一個十五分鐘。媽媽開始不安。放學四十五分鐘之後,她打電話給米夏兒----米夏兒是錫蘭和德國的混血兒,安安的死黨:

    「米夏兒,安安還沒到家,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們一起離開教室的呀,我到家,他跟克利斯就繼續走啦!」米夏兒聲音嫩嫩的。

    媽媽緊接著打下一個電話:

    「克利斯,你已經到家了?那安安呢?」

    「我們一起走的呀!我到家,他就跟史提方繼續走啦!」

    看看鐘,距離放學時刻已經近乎一個小時。媽媽虎著臉撥電話:

    「史提方,你也到家了?安安呢?」

    「不知道哇!」史提方是個胖孩子,嘴裡模糊不清,好像正嚼著東西,「我到家,他就自己走啦!」

    一個小時零十分之後,媽媽拎起汽車鑰匙,正準備出門巡邏,門鈴響了。

    安安抬頭,看見母親生氣的臉孔,驚訝地問:「怎麼啦?」

    「怎麼啦?」媽媽簡直氣結,「怎麼啦?還問怎麼啦!你過來給我坐下!」

    安安卸下背上的書包,嘟著嘴在媽媽指定的沙發角坐下。他的球鞋一層泥,褲膝上一團灰,指甲里全是黑的。

    「你到哪裡去了?」審問開始。

    「沒有呀!」安安睜大眼睛。

    「只要十五分鐘的路,你走了一小時零十分,你做了什麼?」

    「真的沒有呀!」安安漸漸生氣起來,聲音開始急促,「我跟米夏兒、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這樣一路走回家,哪裡都沒去,什麼都沒做呀?!」他氣憤地站了起來。

    媽媽有點氣短;看樣子孩子沒說謊,可是十五分鐘的路怎麼會用掉七十分鐘?

    「安安,媽媽只是擔心,怕你被車子撞了,被壞人拐了,你晚到媽媽害怕,懂嗎?」

    點點頭,「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哪裡都沒有去。」

    好吧,洗手吃飯吧!

    以後的日子裡,媽媽又緊張過好幾次,用電話追蹤來追蹤去,然後安安又一臉無辜地出現在門口。有一次,他回來得特別晚,大概在放學過後一個半小時。媽媽憤怒地把門打開,看見安安一頭大汗,身子歪向一邊,「媽媽幫忙!趕快!」他說。

    他的一隻手提著一個很重的東西,重得他直不起身來。媽媽接過來一看,是個斷掉的什麼機器裡頭的螺旋,鐵做的,鏽得一塌糊塗,很沉,起碼有十公斤重。

    媽媽呆呆地望著孩子,暫時忘記了生氣:「你你你這是哪來的?」

    安安用袖子擦汗,又熱又累兩頰通紅,卻很高興媽媽問了,十分得意地說:

    「學校旁邊有個工地,從那兒撿來的!」說完捶捶自己的肩。

    「你----」媽媽看看地上那塊十公斤重的廢鐵,覺得不可置信,「就這麼一路把它給提回來啦?」

    「對呀!」安安蹲下來,費勁地用兩手抱起廢鐵,「就我一個人吔!不過我休息了好幾次。」

    說完一腳就要跨進門去,被媽媽擋住,「等一下,你要幹什麼?」

    「把它帶進去放好呀!」安安不解。

    媽媽搖搖頭,「不行,放到花園松樹下去,不要帶進屋子裡。」

    安安興沖沖地往花園跑,勾著小小的身子摟著他那十公斤重的廢鐵。

    媽媽決定親眼看看孩子怎麼走那十五分鐘、三個拐彎的路程。

    十一點半,鐘敲了。孩子們像滿天麻雀似地衝出來,嘰嘰喳喳吵得像一鍋滾水。孩子往千百個不同的方向奔跑跳躍,坐在長凳上的媽媽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還有安安的死黨。

    四個小男生在前頭走(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媽媽在後頭跟著,隔著一段距離。經過一截短牆,小男生一個接一個爬上去,驚險地走幾步,跳下來;再爬上去,驚險地走幾步,跳下來……十一點四十五。

    經過一個庭院深深的大鐵門,裡頭傳出威武的狼狗叫聲。米夏兒已經轉彎,現在只有三個男生了。三個男生躡手躡腳地走向大鐵門,一接近鐵門,狼狗撲過來,小男生尖叫著撤退,尖叫聲中混著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靜下來,小男生又開始躡手躡腳地摸向大鐵門……狂喜尖叫地撤退。媽媽看看手腕,十二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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