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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34 作者: 龍應台
    門裡是幽暗的。

    人們屏息呼聲地穿過長廊,通往祭壇,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陽光,穿過色彩斑斕的玻璃,在陰冷的板登上投下那麼溫暖的光澤。小男孩站在黑暗裡,仰頭看那扇盛著陽光的彩色玻璃,數著顏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轉身,他看見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東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牆上吊著一個人,比真人還要大很多,木頭做的。沒有穿衣服,只是腰間攔了塊布。兩手大大的張開,頭垂下來。胸膛上全是血,好像還流著。

    安安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緊緊牽著媽媽的手,用顫抖的、微弱的聲音說:

    「媽媽,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在幽幽的燭光中,媽媽說:

    「他本來是真的人,但這個是木頭做的,是假的。」

    「媽媽,」小男孩緊緊挨著,噤聲說:「我們出去好不好?他們為什麼把他弄得這麼可怕?」

    媽媽不知道怎麼回答。

    ※       ※        ※

    走出黑暗的閘門,陽光劈頭傾瀉下來,把小男孩的頭髮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樂聲從噴泉那邊裊裊飄來。

    爸爸的大手遞給安安一支肥胖蓬鬆的棉花糖,粉紅色的。

    媽媽其實是有答案的。

    那個往舊衣服上灑水的道士,在「招魂」。漁村的人們,靠在大海的腳邊生活。深邃奧秘的大海給予他們豐盛的生,也給予他們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釋。媽媽曾經在漁村沙灘上看見一條人腿,一條本來可能黝黑結實,現在卻被鹽水泡白泡腫的腿。

    誰知道那條腿屬於誰呢?

    只是有的丈夫沒有回來;有的兒子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是船,和這些丈夫、兒子有關的人,戚苦著臉,就到廟裡頭去找那黑帽紅袍的使者,懷裡夾著一包丈夫和兒子曾經穿過的、貼身的衣服。

    那滿臉通紅的嬰兒,大概已經哭鬧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膚上也許長滿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頭上也許冒出了一層白膜。或許他什麼也沒有,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緊,使他喘不過氣來。

    可是他的「阿媽」認為他身上附了鬼氣,受了驚駭。廟裡那個鑲了金牙的道士會幫孩子「收驚」。出門時,她在懷裡攢了一個紅包,不小的紅包,因為道士在「收驚」之後,還會給她一小包香灰,給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牆上、胸膛流著血的,本來是個「真」的人。他用他特別溫暖厚實的手撫摸病人的臉;用他堅定誠懇的聲音告訴手握石頭的人們,愛比審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傷痕告訴軟弱的人,犧牲有時候比生命還要高貴。

    後來的人,不曾親眼見過他的人,就用各種材料:木、石、土、塑膠……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邊,讓開車的人看見;放在山頂上,讓路過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牆上,讓懺悔的人流淚。

    也讓一個三歲的孩子顫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補起來,將菜園裡的大南瓜一指而變成金光閃閃的馬車,人淹進水裡轉化成一株美麗的水仙花……人們說,這叫神話。

    搖著鈴把流浪的靈魂找回來,念一段經把鬼魂鎮住,取一支簽把人的一生說定……人們說,這叫迷信。

    馬利亞處女懷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張亮了眼睛,墳破而死人復活……人們說,這叫信仰。

    神話。迷信。信仰。

    媽媽沒有答案,因為她自己迷惑了。

    ※       ※        ※

    安安在陽光下舔著粉紅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頂上飛下一隻鴿子,頸上環著一圈綠光,搖搖擺擺地踱到小男孩腳邊。

    男子漢大大夫

    安安陪母親到婦產科醫生那兒去做例行檢查。

    褪下裙褲,媽媽坐上診台,兩腿大大的叉開。醫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媽媽,」安安在門邊說,「我也要看。」

    石醫師看了媽媽一眼,問著:「你介意嗎?」

    媽媽想了一會,說:「不介意。安安,你可以進來,但是不可以碰儀器。」

    安安站在醫生身旁,仰頭,從一個新的角度看著媽媽。

    「石醫師,你在幹什麼?」

    醫生的手指伸進媽媽體內,安安睜大著眼睛。

    「我在摸寶寶的頭,看他長得好不好。」

    媽媽的肚子圓滾滾的。聽說裡面有個小孩,等著出來和安安玩汽車。

    『石醫師,你現在在摸什麼?」

    主治大夫很和藹地對安安笑了一下,「子宮呀!子宮就是寶寶在媽媽肚裡的睡袋。你以前也在裡面睡過。」

    「石醫師,那是什麼東西?」

    「這是一個小燈。你看,媽媽肚子裡黑黑的,我用小燈照一照,就可以看見裡面了。」

    媽媽斜躺在那兒,聽著一老一幼的對話,想起安安愛看的一本書----《人體的奧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圖片上,嘴裡喃喃自語----「吃的東西從這裡進去----這是嘴巴----然後溜下來,這是食道----然後在這裡拌一拌,裡面有酸酸的味道,這是胃……在這裡,哎呀!臭死了,這是大腸,拌一拌,變成大便了!出來了!」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奧秘人體的實習課。

    ※       ※        ※

    醫生把一種像漿糊似的黏液塗在媽媽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後用個什麼東西磨那漿糊。螢光幕上出現模糊的影子。

    醫生在量胎兒頭的尺寸。

    「石醫師,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嗎?」媽媽問。

    醫生笑笑,有點奸詐的樣子,說:

    「我只看得出是個嬰兒,看得出他沒有兩個頭、六隻腳。至於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嗎?」

    媽媽無所謂地搖搖頭。

    「對嘛!」石醫師把超音波關掉,「人對這個世界已經掠取無度,您不覺得保留一點天機、一點對自然的驚訝,比較美好嗎?」

    媽媽有點詫異地、仔細端詳著這個名氣很大的德國醫生;他顯然向來不告訴產婦胎兒的性別。石醫師大約有五十歲,一頭鬈曲的黑髮下有一雙特別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記吃每天的維他命……」醫生一邊囑咐,一邊記錄檢查結果。

    「石醫師,」媽媽突兀地插話,「您為人墮胎嗎?」

    醫生愣了----下,搖頭.「不,絕不。」

    「為什麼?」媽媽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

    「我愛生!我只負責把生命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我不切斷任何生命。」石醫師回答得很乾脆。

    「那麼,」媽媽遲疑地問,「我產後,您是否肯為我結紮呢?」

    醫生柔和的眼睛笑著,「如果您絕對堅持的話,我當然會做,但是,親愛的安德烈斯的媽媽,我會花整個下午的時間試圖說服您不要結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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