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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34 作者: 龍應台
    母親嘆了口氣,說:「媽媽不快樂!」伸手去攬那小小的身體。

    小夥伴卻站直了身子,摸摸媽媽的臉頰,正經地說:

    「媽媽不要不快樂。安安快樂,媽媽快樂。媽媽快樂,爸爸快樂。」

    母親像觸了電似地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安安很快樂呀。安安快樂,媽媽快樂。媽媽快樂,爸爸快樂。」

    媽媽抱著頭坐著,好久不動,像睡著了一樣。她其實在傾聽那草叢後面小溪淙淙的流聲。那不說話、不講理論的小溪。她終於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草,牽起小夥伴的手,往溪邊走去。

    「我們去找爸爸,」她說,「他一定在撿柴。」

    你的眼睛裡有我

    「女媧就撿了很多很多五色石,就是有五種顏色的石頭,又采了大把大把的蘆葦,蘆葦呀?就是一種長得很高的草,長在河邊。我們院子裡不是種著芒草嗎?對,蘆葦跟芒草長得很像。

    「女蝸就在石鍋裡頭煮那五色石,用蘆葦燒火。火很燙,五色石就被煮成石漿了。石漿呀?就和稀飯一樣,對,和麥片粥一樣,黏黏糊糊的……」

    一個白霧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對面坐著。華安跨坐在媽媽腿上,手指繞著媽媽的長髮。

    「你記不記得女媧為什麼要補天呢?」

    安安沉吟了一下,說:「下雨,共工。」

    「對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那火神的名字媽媽忘了----」

    「祝融啦!媽媽笨。」

    「好,祝融,打架的時候把天戳了一個大洞,所以大水就從天上衝下來,把稻田沖壞了----稻田呀?

    「草原那邊有麥田對不對?稻田跟麥田很像,可是稻田裡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農夫灌的。那稻田哪,好香,風吹過的時候,像一陣綠色的波浪,推過來淡淡的清香……」

    媽媽想起赤腳踩在田埂上那種濕潤柔軟的感覺,想起在月光下俯視稻浪起伏的心情。她曾經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一個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順著香氣醒過來,尋找清香來處,原來是窗外瀰漫無邊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籠在白霧裡……

    「我講到哪裡了?哦,女媧看到人受苦,心裡很疼,想救他們,所以去補天。可是安安,你記得人是誰做的嗎?」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著母親的眼睛。

    「女媧有一天飄到一個湖邊,看見清水中映著自己的影子:長長黑亮的頭髮,潤黃的皮膚,好看極了。她想,這美麗的地上沒有像她一樣的東西,太可惜了。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邊,抓了把黏土,照著湖裡頭自己那個樣子,開始捏起來。

    「哎,安安,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在聽呀?不聽我不講了?!」

    安安只是看著母親的眼睛。

    「女媧捏出了一個泥娃娃,然後,她對準了泥娃娃的鼻眼,這麼輕輕地、長長地、溫柔地,吹一口氣,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動起來了。跳進女媧懷裡,張開手臂緊緊抱著她的脖子,大叫『媽媽!媽媽!』女媧看見那泥娃娃長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樣。」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麼?」

    小男孩圓睜著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來摸媽媽的眼珠,媽媽閃開了。

    「你在幹什麼,寶寶?」

    寶寶情急地喊出來,「媽媽,不要動……」一邊用兩隻手指撐開母親的眼帘。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安安專注地、深深地,凝視著母親的眼睛,聲音里透著驚異和喜悅,一個字一個字地宣布:

    「媽媽,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裡有我,有安安,真的……」

    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伸出手指就要去撫摸媽媽的眼珠----「真的,媽媽,兩個眼睛裡都有……」

    媽媽笑了,她看見孩子眼瞳中映著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鏡子,像湖裡一泓清水。她對著孩子的眼瞳說:

    「女媧歡歡喜喜地給泥娃娃取了個名字,一個很簡單的名字,叫做『人』。」

    啊!洋娃娃

    安安背著小背包,看著海關人員神氣的帽子,他沒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捨的眼光。

    「小東西,」爸爸蹲下來,大手捧著安安的臉頰,「到了台灣可別把爸爸忘記了。」

    小東西一點不被爸爸的溫情主義所動,他用德語說:

    「爸比,我以後不要當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機場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著母子倆手牽手地走過關卡,眼睛像條透明的繩索,緊緊繫著兩人纖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會兒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飛機上,安安像飛行老手似的,坐下來就把安全帶扣上,動作熟練。可是幾分鐘以後,他又玩起三歲小孩的遊戲----眼睛湊在椅縫中,和前後左右的旅客玩躲貓貓。德國旅客倒也好脾氣地逗著他玩。

    「媽媽,這些德國人都去台灣嗎?」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國,還有的去菲律賓。只有一部分去台灣。」

    到了喀拉蚩,上來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睜著眼睛,豎著耳朵:

    「媽媽,他們是什麼人?講什麼話?」

    「巴基斯坦人講厄度話;印度人講印度話,寶寶。」

    寶寶站在椅子上觀察了一下,點點頭下結論:

    「他們比較黑,媽媽。」

    「對呀,因為這裡比較熱,太陽把皮膚曬黑了。」

    「還有,媽媽,大概那泥土也比較黑。」

    「什麼泥土?」做媽媽的聽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著,作出捏弄的手勢,「女媧在做他們的時候,大概用了比較黑的泥土,對不對?」

    停在曼谷,黑髮黑眼的旅客陸續進來。一個泰國小女孩,五歲吧,扎著蝴蝶辮子,挨過來,和華安靜靜地對看。

    女孩開口說了什麼,安安困惑地轉頭問:

    「媽媽,她講什麼?她不是中國人嗎?」

    「不是,她是泰國人,講泰國話。」

    「怎麼,」安安眼睛盯著女孩,「怎麼,怎麼跟中國人長一樣呢?」

    「很像,不是一樣,寶寶。」媽媽想了一想,又說:

    「你看那馬跟驢子不也很像,但馬是馬,驢子是驢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媽媽:「還有蒼蠅跟蜜蜂也很像,還有……還有狼跟狼狗很像,還有……鷺鷥跟鶴很像,還有……」

    ※       ※        ※

    從馬尼拉上機的人特別多。每個人手裡都拎著掛著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牛角、草帽、藤籃、菸酒禮品……每個人都帶著興奮的神色,大聲地呼喚、交談。機艙頓時像個百貨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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