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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34 作者: 龍應台
    「這件衣服送給你。」婆婆說。是件透明的薄紗上衣,繡著紅色的花邊。媽媽仔細看著,覺得那薄紗上的圖案異常的美麗。

    「當然不是新的,」婆婆撫摸著陳舊的花邊,淡淡地說:「是從蘇聯的戰場上寄來給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媽媽把那件繡花薄紗襯衫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抽屜,覺得情不自禁地哀傷。這件薄紗,曾經緊緊握在那個德國軍官手裡,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以粗獷的手溫柔地包紮、熱切地郵寄,寄給曾經在蘋果樹下讀信的瑪麗亞。

    這個軍官,死在冰天雪地、兇殘險惡的異國戰場上。他不曾再回到蘋果樹下。

    媽媽也不曾穿過婆婆饋贈的薄紗襯衫。她不忍。

    ※       ※        ※

    瑪麗亞成了寡婦,但是並沒有太多人為她流淚,因為,在頹牆斷瓦中,到處都是寡婦。悲劇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淚有限。國都破了,家算什麼?

    「顯而易見,是她追求我嘛!」歐爸意興飛揚地說,「那個時候,她是個寡婦,還帶著兩個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麼會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著,哄小孩似地說:「當然當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給你呢!」

    踩著石板路來到蘋果樹下的,是個來自東邊的異鄉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誘惑吧?就在樹邊住了下來。異鄉人其實也回不了東邊的故鄉,那東邊的故鄉沒幾年就成了東德,圍牆的那一邊。

    「你這麼老了,媽媽,」已經長大的男孩對瑪麗亞說,「生孩子恐怕會生個皺巴巴的丑東西哦!」

    孩子還是生了下來。即使是舉目蕭條的戰後,嬰兒的啼聲仍舊令人歡欣振奮。受洗的教堂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祝福與祈禱。當然沒有人提及,這個嬰兒在三十年後將和一個中國的台灣女子結合。

    「生了老三,老大卻開始叫頭暈、倦怠……」婆婆說,「我們正準備讓他上大學----他是那麼一個聰慧的孩子,對知識有強烈的渴求……」

    瑪麗亞在病床邊守了兩年,眼睛看著英姿煥發的兒子逐漸萎縮、一節一節萎縮,先放進輪椅,然後,有一天,放進棺材……

    「為什么小兒麻痹疫苗不早一兩年發現呢?」瑪麗亞問,「我看著孩子在我懷裡,一個其實已經是男人的孩子----看著他停止呼吸……」

    ※       ※        ※

    媽媽吃完早點,洗了碗碟,發現祖孫三個在院子裡踏青。她想,華安爸爸也太不像話了,睡到這個時候。不是要帶華安去游泳嗎?

    游泳回來,媽媽把華安哄睡,下樓來找歐嬤。

    歐嬤正在燙衣服。媽媽發覺,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換下的髒衣服已經全部洗過、烘乾、疊得像豆腐乾一樣,放在一邊。婆婆正在燙的,是媽媽的內褲。

    「我的天,母娣,」媽媽著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燙好不好?我反正隨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細把內褲的邊扯平,仔細用燙斗熨過,一邊說:「我橫堅要燙衣服,你們的當然一併都燙了嘛!」

    媽媽想說:「可是內衣是裡面穿的,誰都看不見,何必燙呢?」但她話到嘴邊又沒開口,她知道婆婆會說:「咦,里外一致嘛!內衣燙了,穿起來舒服,無害呀!」

    媽媽回到自己的客房,發覺本來亂堆在床上的兩床被子,已經折成兩塊豆腐乾,整整齊齊地擺著。她轉身對爸爸說:

    「明天出門就把這房間鎖起來,免得母梯又進來整理內務,怎麼樣?」

    「不行,」做兒子的橫倒在豆腐乾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說,「不要她做事,母娣會覺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做義工,去慰問『老人』!我猜想,她恐怕還想唱歌給那些『可憐的老人』聽呢!」

    他的名字叫做「人」

    久別

    媽媽從城裡回來,小男孩掙脫保姆的手,沿著花徑奔跑過來,兩隻手臂張開像迎風的翅膀。

    媽媽蹲下來,也張開雙臂。兩個人在怒開的金盞菊畔,擁抱。小男孩吻吻媽媽的頸子、耳朵,直起身來瞧瞧久別的媽媽,又湊近吻媽媽的鼻子、眼睛。

    媽媽想起臨別時安安嘔心瀝血的哭喊、悽慘的哀求:

    「媽媽----安安也要----進城去----買書----」

    臉頰上還有眼淚的痕跡;這一場痛苦的久別畢竟只是前前後後六個小時。

    媽媽牽著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門,一邊輕聲問:

    「寶貝,媽媽不在的時候,你做了什麼?」

    其實不問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車、與保姆格鬥著不上廁所、到花園裡去采黑草莓、騎三輪車、濕了褲子……

    可是這小孩平靜地回答:

    「我想事情。」

    媽媽差點撲哧笑出聲來----兩歲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莊重的神色,媽媽不敢輕率,忍住笑,問他:

    「你想什麼事情?」

    「嗯----」小男孩莊重地回答,「我想,沒有媽媽,怎麼辦。」

    媽媽一怔,停了腳步,確定自己不曾聽錯之後,蹲下來,凝視孩子的眼睛。

    安安平靜地望著媽媽,好像剛剛說了「媽我口渴」一樣的尋常。

    快樂

    「為什麼一個男人忙於事業,就沒有人想到要問他:你怎麼照顧家庭?為什麼一個女人忙於事業,人們就認為她背棄了家庭?這是什麼白痴的雙重標準?為什麼你公務繁忙是成功的表現,我公務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拋棄母職?」

    咆哮了一陣之後,媽媽就背對著爸爸,不再理他。

    安安拎著根細細的柳枝,從草叢深處冒出來,草比人高。

    他看見爸爸在生火,醃好的烤肉擱在野餐桌上。他看見媽媽坐在草地上,陽光透過菩提樹葉,一圈一圈搖搖晃晃地照著她的背脊。

    「媽媽,你在幹什麼?」像個老朋友似地挨過去,和媽媽肩並肩。

    「媽媽在----」做母親的遲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安安握著柳枝,做出釣魚的姿態。

    「想什麼事情呀?」

    「想------」

    媽媽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不願意敷衍這小小的人兒,因為她覺得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兒是個獨立而莊嚴的生命,她尊重。然而,她又怎麼對兩歲半的人解釋: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樣,只是人類在諸多制度中權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擇;婚姻幸福的另一面無可避免的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削減。她又怎麼對兩歲半的人解釋:這個世界在歌頌母愛、崇敬女性的同時,拒絕給予女人機會去發揮她作為個人的潛力與欲望?她怎麼對孩子說:媽媽正為人生的缺陷覺得懊惱?

    「你在想什麼,媽媽?」釣魚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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