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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28 作者: 龍應台
    旅行的時候,我會為一個墓園特別下車。譬如上個月,在德法邊境,荒涼的小路上,突然看見一個畫著十字架的木脾:「德國軍人公墓」。在法國的德軍公墓?就好像在中國撞見一個日本皇軍公墓一樣,非找到不可。

    公墓在一個安靜的綠色山坡上,巨大的栗子樹搖晃著顏色斑駁的葉子,長著刺的栗子從坡上滾下來,鋪了路面,被車輪碾碎。

    安靜得只有風聲。

    好幾百個石碑,整齊地豎立。墓碑上刻的日期,有生的年月日;死的日子,卻只是一個籠統的1918。步兵,騎士,炮手,軍官,甚至還有一個伙夫,在戰火中倒下,沒人知道在哪一天,哪一個月,1918 是他們共同的命運。全是二十二三歲的大孩子。

    北角有一個花圃。花圃邊上一個黑色的石碑告訴你,這不是一個花圃。

    在花圃下面,埋著兩百九十個不知姓名、不知來歷的士兵,不知生辰,不知死期,不知他們的父母兒女,不知他們最後的願望。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也是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

    墓園的出口有一個本子:《訪客留言》。大多數的訪客寫上幾句戰爭如何如何愚蠢等等,只有一個人,筆跡潦草,像來自一隻顫抖年邁的手:這麼

    多年之後,我終於在這裡找到了小叔的墓,安息吧,我親愛的叔叔!

    我喜歡讀訃聞,我喜歡在墓園裡散步。面對死亡,不清醒也不行。

    第3 節 共行一段

    ----與周天健先生告別在人生的行旅中踽踽前行,一路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牽手終身,或者擦身而過,或者共行一段,或者驚鴻一瞥。大多數的人,像傳真紙上的黑墨一樣,當時鮮明,後來憫然,墨跡再濃也抵不過時間的消滅。有些人,即使是吉光片羽的交會,卻納入了記憶的盒子。盒子在歲月里塵封,但並不消失。它只是等待,等待你有一天不小心碰倒了盒子,裡頭的東西,所有你以為早已忘懷了的東西,撤了出來,清清楚楚在眼前,消失的竟然是時間。

    大學剛畢業的我提著行囊到新竹的交大去報到。院長室隔成兩間,裡間是院長----其實也就是校長,那時交大只有工學院的辦公室,外間是秘書室。兩張極大的原木桌並在一起,一張屬於院長的資深中文秘書,一張屬於新聘的英文秘書。我只能假想在1974 年9 月的那一個日子裡。周秘書怎麼看那踏進門來二十二歲的女秘書。她竟然像學生一樣還穿著不怎麼幹淨的牛仔褲和涼鞋,顯然還不懂得社會有社會的規矩。她短髮齊耳,年輕得可以,臉上既是懵懂,又是好奇。她大概很禮貌地和長輩周秘書打了招呼,坐進了旋轉椅,然後問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她做。

    周秘書捧過去一大疊公文,「練習蓋章吧!」他說。

    她蓋了一上午的章,不知道蓋的是些什麼東西。周秘書抽著煙,很有興味地看著她一頁一頁翻著蓋章。不寫英文信件,不招待外國客人的時候,她就幫著蓋章,蓋章,蓋章。

    她蓋章的時候,他就抽著煙講故事,講文學上的典故、講鄉野傳奇。

    一天下午,他不知說什麼說到十隻狐狸精,「只見它一隻尖嘴巴,一束大尾巴,一溜煙就不見了。」語言太傳神,小秘書從公文堆里猛然抬頭,仿佛尋找狐狸的影子,他瞪著眼,「真的,一點兒也沒騙你。」他寫詩,舊詩。

    小秘書求著要看,他就給了她一卷一卷的手稿。二十年後的今天,他詩中的一句,毫無來由地,仍舊留在她短淺的記憶里:「起引茶缸坐向晨」,寫的是失眠,寫的是與孤獨相對的苦茶和香菸。他的孤獨,二十年之後她才恍然,是一種遺民的孤獨吧!他的詩稿,小秘書能領略其中情懷者不過十之一二。

    她不知道周秘書曾是「江西九江小神童」,不知道他曾是「江西才子」,不知道他「詩可成家」。讀了外文想出國留學的小秘書,即使知道眼前這位長輩是一代才子,「才子」在台灣的現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或許反而要問。

    粗枝大葉的小秘書丟三丟四的,最重要的信件都會被她歸檔而歸得不知去向。周秘書從來不曾批評過她,卻總以一種帶點驚訝的,研究的,覺得饒有趣味的眼光看這個年輕一代的種種作為。然後有一天,正埋首批改期末國文試卷的周秘書突然抬起頭來,說,「我過來看看這個。」他的學生之一在期末考卷的底端多寫了幾句話:很仰慕周老師對面那位英文女秘書,可是害羞,請老師介紹云云。周老師的眉批是用紅筆寫的,彼姝出國在即云云,大意是說,反正人就要走了,勸你還是另找目標吧。

    「彼姝?」我是「彼姝」?「哈,」周秘書笑著,吸一口煙,「你知道『姝』

    的意思嗎?」小秘書搖頭。

    「《邶風·靜女》傳曰:姝,美色也。」他得意地念著,「總不能稱『該女』吧?」「彼姝」出國,走上了不可預見的旅程,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擦身而過,或者共行一段,或者驚鴻一瞥;忘記了大多數的人,可是,不清楚什麼原因,她一直記得坐她對面的周秘書。她對他了解如此之少,不知他家中有誰,不知他是個什麼樣的丈夫,父親,朋友,不知他正直或虛偽,道德或不道德。但是在時光的河流里,她一直記得他,記得他的雍容大度,記得他的溫煦善良,記得他寫詩的熱情與孤獨。好幾次,當她從海外回來,她想找找他,不為什麼,也許就問問他知不知道當年他蓋的是些什麼章。

    我當然不曾去找過他;像人生里許多其他的事情,願望與夢想,憎惡與歡喜,都是電光火石,從指縫間流走,憫然不知,能握住的本來極少。漫漫二十年,不曾給過他一個字;今晨偶翻報紙,知道他走了,在江西老家。

    啊,難道,當年「起引茶缸坐向晨」的徹夜不寐還有詩以外的原因?周先生不知道他在一個小秘書的旅程上留下了一點足跡,就譬如我不知道我的腳印留在哪個偶然的交錯的蹊徑。也沒什麼遺憾,這趟旅程本來就無從規劃。

    第4 節 軟枝黃蟬

    「你也流亡嗎?」他們索性笑出聲來,一點兒也不掩飾眼中的訕笑和嘲諷。

    12 里開始。

    我則繼續干我的活;在廚房裡和孩子們烤蛋糕,在市場裡找某一種牌子的洗衣粉,在教室里和學生談台灣文學。一個有丈夫、有孩子、有職業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擁有整個世界,但她失去了時間。我沒有時間去問自己是否流亡。

    直到有一天,有人送來一盆花。

    「這是什麼花,」他笑盈盈地說,「我都不清楚。只是覺得它漂亮。」幾朵蓓蕾像細小的海螺似的層層窩卷著,只有一朵盛開著。不必伸出手,我也知道那花瓣的質感類似最柔軟的金絲絨布;花瓣的蒂處呈深杯型,裡頭剛好容得下三隻最肥胖的蜜蜂。花的淡淡的香味,閉著眼,給我一百種花我都喊得出:這個,這個就是軟枝黃蟬給花徐徐澆水,放在窗台上。那朵鵝黃金絲絨似的花朵映在玻璃上,俏生生的,好像就要往上竄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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