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2023-09-28 02:27:28 作者: 龍應台
臨走時,兩個人還得再來一回合:「你老尿完啦?好嗎?您」而內向寡言的陝西人據說是這樣對話的:「尿?」「尿!」「完啦?」「完啦!」因為沒有防堵的門,所以市民對國事的看法得以交換而集思廣益;人們對鄉里的情感得以交流而同舟共濟,個人更因為胸腹中無所鬱結而得以充分發泄個性才情。作為一個責任重大的公共空間,公共廁所之有門無門朝里朝外,差別大矣!
(原載1997 年12 月18 日《文匯報·筆會》)第8 節 有什麼副刊,就有什麼社會
----1----常常聽見國內的評論家說,西方報紙沒有副刊。在這裡,英文又被當做西方唯一的語言了,因為英文報紙確實沒有副刊,但是在德文報紙里,副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而在首屈一指的《法蘭克福匯報》
(F.A.Z)里,副刊更是自成一霸,舉足輕重。
副刊和正刊一樣,是獨立的一整疊,平常的日子裡每天有三四個全版和兩個半版。要了解德國的知識階層對什麼事情關心、有什麼樣的品位,《匯報》副刊是一個標幟。
抽出7 月15 日的副刊:首頁頭條是一篇文化評論,對魏瑪城的古蹟維修加以批評。同樣大篇幅的是一篇藝術評論,討論巴黎蓬皮杜中心展出Leger作品,加上一張主題照片。另外兩篇短文,一篇討論恐怖片的翻新,一篇追悼一位剛去世的出版家。全版只有這四篇文章、兩張圖片。
第二頁總共有五篇文章:兩篇書評,一篇電視節目批評,一篇廣播節目介紹,一篇小說連載。幾個月來每天連載的是葡萄牙作家AntonioLoboAntunes 的《異端審判者手記》。
副刊編輯推測1997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可能落在Antunes 身上,有意在這段期間連載他的小說。
除了連載長篇小說之外,副刊也經常有詩的刊出。一首詩往往與那首詩的一篇短評並肩出現。所占篇幅大約是一個全版的四分之一。如果台灣副刊上長篇連載是每天一千字的話,在德文《匯報》副刊上大約是每天四千字的小說內容。
兩篇散文出現在第三頁,附有插圖。為了抵抗暴力、吸毒、競爭、排外等等不健康的社會氣氛,有人在柏林組織了通宵達旦的「愛的大遊行」;上百萬的人走在柏林街頭歌頌愛,歡呼愛,要求愛。兩個散文作者表達對群眾激情的不以為然。一夜之間,動物園裡多了七十五萬噸的人尿,死了三千株灌木和幾百株樹,草地被數百萬隻腳踩扁了,土質扁了整整九厘米,草根無法呼吸而死亡,一時的浪漫激情換得的是自然的破壞。
另外兩篇長文分別是建築美學評論和戲劇評論。前者追溯一個16 世紀
建築師的心路歷程,後者評介希臘悲劇《美狄亞》在斯圖加特劇院最新的公演。
第四頁全版只有三篇文章,分別評介土耳其的電影、科隆博物館展出的60 年代美術、小城基辛格的文化藝術節。角落裡有一則文化消息,澳洲聲樂家得了維也納歌唱獎。
訃聞占了第五頁的下面四分之一;在四分之三的版面上有兩篇文章:
一篇從社會文化的角度討論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爭議,一篇評論歌劇。
第六、七頁都只有半版:評介一個攝影展、討論「網絡中的藝術與人生」,還有兩篇非虛構新書的批評。
----2----相當於每天五個全版的副刊,基本上有三種內容:評論、創作、文化消息。評論占了三分之二:文學批評、書評(分文學類和非文學類)、戲劇評論(舞台劇、歌劇)、藝評、影評、樂評、建築評、攝影評、博物館評,加上對社會現象、大眾文化、政治事件、國際關係、歷史設釋種種的社會批評。創作則以連載小說為主,詩其次,散文又其次,而周日副刊必有一兩篇全版或半版的短篇小說,一次刊完。
一個全版只容四篇文章,可見文章篇幅之大、字數之多。文章又以評論為主,可見議題之嚴肅、討論之深入。一個習慣了英國報紙風格的人,讀《法蘭克福匯報》副刊可能要大驚失色、落荒而逃;德文副刊硬得像塊大磚頭,可以將人砸死。相反的,《匯報》副刊讀者會覺得最嚴肅的英國報紙都太花哨、太浮淺、太主觀。
德國的評論者忌諱用「我」這個字。對一個事件發表批評。雖然是「我」
的看法,也要以最客觀、最無我的筆觸寫出。所以德國報紙,尤其是《匯報》,沒有英國報紙上猖狂的專欄作家----談國家大事的文章里可以以「昨天晚上我在廚房餵狗的時候」這樣的句子開頭。
德國人看重客觀的信實穩重,英國人欣賞主觀的個人魅力。
和台灣報紙副刊的輕薄短小正好相反,德國《匯報》副刊是長大厚重。
可是我還沒說完呢。《匯報》副刊除了每天的五六個全版之外,還出一年四次的文學特刊;一份特刊可能有五十頁全版。每個星期六有文學畫刊,前後六個全版,用昂貴的光面紙印刷。譬如一個全版就刊一篇長文:《白鯨記及其插圖歷史》,或者《毛姆的再發現》。一個星期一次,在正常的版面外再加上《人文科學》版,以兩三個全頁討論哲學、宗教、美學、文化方面較複雜的問題。
從輕薄短小的角度去看,長大厚重的《匯報》副刊簡直就是一份隨著日報每天刊出的高級人文雜誌。它沒有自由投稿,不是一般讀者甚至作者可以進入的園地。寫稿人有三種:副刊編輯、副刊駐外文化記者以及邀稿的名家。它高高在上,毫不羞赧;毫不抱歉地擺著菁英姿態。它在德國掌有決策權的中產階級讀者心目中的地位,像百年老店閃亮的銅脾,充滿權威。我每有一篇文章在《匯報》刊出,德國鄰居們會紛紛來電話恭喜,好像得了什麼文學獎似的。
我卻覺得《匯報》副刊有太多的日耳曼人的深刻,太少英國人的幽默;讀副刊得正襟危坐在書房裡,全神貫注地「做功課」,而不是邊喝咖啡邊吃煎蛋還穿著睡衣漫不經心地「看報紙」。作為《匯報》副刊的作者之後就發現:嚴肅深刻的文章可以給《匯報》,輕鬆的、挑釁的、另類的,就必須給別家報紙。《匯報》副刊風格有點兒像德國哲學,讓人深到靈魂里去而絕對
笑不出來。
但我滿腹疑問:這樣菁英取向的副刊怎麼生存?為什麼副刊讀者不因影視媒體的泛濫、電腦網路的暴起而減少?為什麼大眾的流行品位不威脅精緻品位的市場?首先要發掘的其實是:什麼樣的文化機構能生產出如此豐厚紮實的副刊來?----3----副刊,占《法蘭克福匯報》整整一層樓,有三十三位編輯、九位秘書、十五位副刊派出的專任駐外記者。在三十三位編輯中,十五位是博士。
每一個編輯其實都是作家兼執行編輯,獨當一面。與中文報紙副刊非常不同的是,每一個編輯都以寫作為主;管建築美學的編輯也許是建築博士,專為副刊寫建築評論;管視覺藝術的編輯也許是藝術史專家,就得常寫藝評。
駐巴黎或南美洲的文化記者也許應編輯之請寫些當地的建築與藝術評論;有特別需要,編輯會請報社外的專家執筆。也就是說,三十三位編輯各有各的領域,在他的版面中,他能完全作主,既是組稿的主編,也是執筆的「撰述委員」或「資深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