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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28 作者: 龍應台
這樣的「上海男人」基本上是採取了老子的「柔弱勝剛強」的哲學。
與一般所謂的「大男人」不同,他們擁有極高的生活智慧,也深切了解「知其雄,守其雌」的深刻道理。他們知道,婚姻生活比純粹的愛情要複雜得多;成功的婚姻在於日常生活中兩性之間的合作與妥協,它需要無比的耐力與胸懷。雖說他們無意在家庭中取得「權力」,但由於他們凡事照顧對方的「權利」、凡事以溫柔忍耐的態度照顧對方,結果反而取得了左右整個家庭的主權。
老子所謂「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乃是這個道理。我始終認為,「權力」是極其微妙的----愈是以強硬的手段急欲取得它,愈是得不到。反之,若以虛心和「為天下谿」的精神來對付一切,則權力自然會到手。
「上海男人」的複雜性乃在於他具有「以柔勝剛」而獲取權力的本領。
若把這樣的男人看成「小男人」,則是一種嚴重的文化誤解。我想這也是令龍應台極其不安的地方。尤其在性別關係上,中國的新女性往往有意無意地扭曲了「兩性平等」的意義;她們常常以咄咄逼人的方式,企圖取得控制對方的「權力」。結果是,她們不但沒有得到真正的平等,反而在爭取女權的層次上,一直站在原地上,甚至退了步。這或許是由於多年來階級鬥爭所造成的影響,也可能是對現代西方的權利概念的誤解。
龍應台的「不安」促使了我對中國女權運動的重新關注,而她所提出的「文化誤解觀」更觸發了我對文化問題的反思。其實「誤解」有時比輕易的「了解」還要來得深刻,因為「誤解」常常顯示出個別文化的不同價值觀。
如何從誤解進到了解,如何促使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這也正是我多年來研究深思的重點。
很巧,不久前龍應台在北大演講「文化的誤解」這一主題時,我正在北京。當天晚間我與朋友提早一小時抵達北大,因恐臨時找不到座位。誰知
會場早已擠滿了人,連會場的入口都走不進去。最後幸而有人領我們爬到「外國來賓席」上,才勉強能坐下來。
我知道,「龍旋風」又吹到了北京,不知這次演講又會激起怎樣火辣辣的文化對話呢?1998 寫於耶魯大學
第5 節 上海的一日
我以為我與上海相識是近兩年的事;在此之前,我與這個城市沒有任何關聯。
直到我去龍華看古寺,在一個秋天的午後。古寺旁據說是烈士公墓,我從偏門進去。庭園空蕩寂靜,新植的小樹在風裡簌簌作響。淡淡的晚午陽光射在石壁上,使石壁上的刻字泛著一層紅暈。
驀然看見柔石和胡也頻幾個人的名字,我怔怔然停下腳步。龍華?我難道沒聽過「龍華」的名字嗎?1975 第一次接觸到不受國民黨控制的文字,但是也只需要那麼一次,國民黨在我身上所灌輸的整套政治神話系統全部崩潰。二十三歲的我,在台灣嚴格的思想管制中長大,對左翼文學和歷史還沒有任何理解,但是龍華事件對我所揭露的,一方面是國民黨對異議文人迫害之殘酷,一方面是國民黨對我這知識青年的有計劃的欺騙----我在台灣可不曾讀過這段血淋淋的歷史。那也是一個秋天的午後,我合起書本望向窗外,窗外白楊樹的葉子在風中千千萬片翻動,片片金黃耀眼,映著北美藍得深邃的天空。我,再也不相信。
十年後,我回台灣寫《野火集》。人們問我的政治「覺醒」始於何時何地,我想想,說,「在美國,1975。」但我真正想說的是,「在龍華,1931。」
可是龍華在我腦中一直是一個歷史事件的名字,從來不曾想過那是一個具體的地方,在中國地圖上有一個角落。直到1997 年的秋天,午後陽光暫時停格在一方冷然無聲的石壁上,漫步來看龍華古寺的我仿佛大夢初醒:啊,這個龍華,就是那個龍華。
原來我的政治啟蒙,始自上海。
那個安靜得只有風聲的墓園,那片夕陽斜照的石壁,其實一直在那兒,等著我逐漸走近,最後發現於一剎那。生命里隱藏著脈絡,脈絡浮現了,你才知道,許多以為是偶然的東西,背後竟深埋著千絲萬縷的因緣。
我不斷撞見那深埋的因緣脈絡,譬如認識了音樂學院的陳鋼。傍著一架鋼琴,我問他是否知道30 年代一首老歌叫《永遠的微笑》:「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我不能夠讓誰吹熄心中的太陽/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微笑/永遠那樣」那是我母親愛唱的歌。當我只有兩個醬油瓶那麼高,拉著她裙角跟她上菜場時,她唱這支歌;到現在她白髮蒼蒼我得牽著她的手帶她過馬路了,她仍舊唱這支歌,唱的時候眼睛閃著我所熟悉的年輕的光芒。這樣的一支歌,隨時隨地可以勾出我的眼淚來,它使我想起母親的垂垂老矣,更想起那留不住的梔子花香少年時。
陳鋼兩手搭上琴鍵,音樂像雨點打進池塘一樣淌開。他說:「當然知道,這是當年我父親寫給我母親的曲子。」他低著頭彈琴。我難以知道他心情的流動,但是鋼琴聲使我暈眩,如立深淵邊緣:一支歌,像一條河,也有它的流域。乘著歌聲的翅膀,飛越海峽,穿過半個世紀的冉冉光陰、穿過深不可
測的歷史漩渦,我竟然來到這支歌涌動的源頭,在上海一架鋼琴邊。
於是我知道,我會認識上海而走近上海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像我走向龍華的腳步,廿年前就已開始。每個城市有它的履歷。這個城市,處在古老的泥土上卻面對著大江大海,永遠有豁出去的氣魄;這個城市,挾著西洋的骨架卻又緊緊繫著中國的胸懷;這個城市,時時趕著現代的步伐但怎麼邁出也總帶著傳統的負重。我愛上這個城市,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履歷如此相像?而上海會接納我這域外遊子,又何嘗只是偶然?在20 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中,這個城市一直是個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吸引了無數出類拔萃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無數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哪一天我在西區哪個裡弄里租下一個「亭子間」開始過起日子來,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上海的美好,就在它氣度的開闊,開闊中蘊藏著無限的可能、瘋狂的夢想的可能。
所以我對上海有著憧憬。30 年代末,在《上海的一日》大徵文中,文化人曾經有過種種夢想,我憧憬中「上海的一日」大概是這個樣子:就說是某一年的2 月26 日吧!這一天的上海晴間多雲但無雨。梧桐已紛紛抽出新葉,空氣里有春天的氣息。人行道上賣花攤子不少,攤子邊有賣樂的藝人,也許拉著二胡,也許是小提琴。行人走過,聽一陣,丟下幾塊錢。
這一天,有上千個外國學者在大學裡講課,有更多的外國研究生在這裡求學。外國作家在和上海作家交談,外國畫家在畫廊里看畫,外國音樂家在演奏廳里表演,也有外國人在這裡開各種各樣的餐館小吃。街上走著各色人種,黑人白人印第安人,而他們也自覺是這個城市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