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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28 作者: 龍應台
    我向來不贊成以地域劃分籠統地對人,對男人、女人去概括出個特徵來進行褒貶評說。

    我們應該面對事實:每一個地域的人,每一個地域的男人與女人,在性格、處世特徵上並非都是劃一的,也不可能是劃一的。上海男人與外地男人一樣,有婆婆媽媽的,有窩窩囊囊的,也有豪爽大度的,事業性極強的,很難用一個劃一的說法去概括他們的特徵。我想,台灣人,台灣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如此。龍應台說:「台灣女人處處流露出傳統『美德』的痕跡:溫良恭儉讓,樣樣具備。」對此,我只能報之以一笑。且不說台灣報刊上天天都有與此相反的報導,就拿一開頭就聲明「我是一個台灣女人」的龍應台來說,倘若果真「溫良恭儉讓,樣樣具備」的話,就不會到上海的報紙來「橫掃」

    上海男人了!

    龍應台以在上海的所見所聞,舉了不少上海男人如何「怕老婆」,也就是本地人戲稱的「氣管炎」(妻管嚴)的毛病,我也只能報之一笑。誠然,這些事例雖不免在傳說與行文時有所誇大,應該說還是在上海的一些男人中存在的,但絕不能就把它劃一地看成是上海男人的「特產」了。就在這些事例中,龍應台也不免被一些表面現象所迷惑。上海不少把「怕老婆」掛在嘴上,或裝作「怕老婆」的男子,實際上是並不怕老婆的,這只是他們在夫妻關係中的一種善意的「謀略」。上海男人中的一些人與其他地方男人中的一些人一樣,有他們的複雜性。

    龍應台「在美國和歐洲生活了二十年」,在世界上走遍了不少地方,當然是個非常解放的女人,所以,她在列舉了上海男人做家務、不與老婆爭高低等等「特色」後,仍然覺得「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愛」。其實,在男女平等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薰陶下,上海的男人與女人早已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了,為什麼家務事必須都是女人做呢?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為什麼要落到去與自己的老婆爭高低呢?上海輿論衡量一個男人有沒有男子氣,主要還是看他在社會生活中是否活得堂堂正正,並不在於在家中做不做家務和是不是與老婆逞強。看來,龍應台的「解放」與我們的解放還是有區別的,或者說,我們的解放已越過了她所理解的「解放」。當然,在上海的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中,不免還存有某些陰暗之處,但絕對不是如龍應台看作的「好像歷史又往來時路倒著走」。絕大多數的上海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對男女平等、互敬互愛的前景還是十分樂觀的。

    因此,我也不同意龍應台似乎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一段話:「上海的男女真平等嗎?不見得,只需看冰山一角;我接觸的是上海的所謂文化菁英----碰來碰去都是男人,和在台北,在德國、美國,沒有兩樣。也就是說,在公領域裡,社會的資源和權力仍舊掌握在男人的手裡。上海女人說起來如何厲害、如何能幹,顯然還局限在私領域中。兩性權力分配的均勻只是淺淺的一層表面,舉世皆然。」我們暫且不去廣泛地列舉,也暫且不去理會「所謂」

    兩字,就拿上海的文化界來說吧,用一句上海話來說:女作者、女記者、女導演、女學者何其多呵!上海肯定還存有男女不平等的事例,但並不能就此斷定上海男女不平等。

    我並不是個正宗的上海人,只是在上海生活了那麼多年,才對上海人,上海的男人和女人,看出了一些道理來的。我想,龍應台如能多來幾次上海,她的看法會真正深入下去的。

    歡迎您,龍應台,多來幾次上海吧!

    理解上海男人----吳正通常,我的創作習慣是只執著於自我感受而很少遭到外界什麼因素干擾或者引誘的;然而,這次的例外是在我讀了龍應台女士的那篇《啊,上海男人!》之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了她繪聲繪色之中的某一個,但有一點應無疑義,那便是:我就是個地道的上海人----上海男人。我笑眯眯地對自己說,也來一篇吧,作為對龍女士嬌聲一呼的某種回應,充當回音壁。當回音壁有時是很有樂趣的。

    雖然,拎帶魚騎單車回家的形象並不適合於我,但畢竟,我們都是流動著相同性格血型的一群。近百年的傳統加上三十來年的革命化,男女平等的教育會造成一種什麼樣的上海男人的心理順從,我答不上;上海男人在世紀初率先接受文明、世紀中適應社會轉型、世紀末重新投身開放熱潮的種種不尋常經歷終將把它鑄造成了一個特殊的性別種族。經濟地位、江南性格以及文明薰陶,這是構成上海男人的三道鮮明的性格光譜,所謂小男人只是一種膚淺不過的理解,上海男人的生命哲學是儘可能地禮讓出生活上的種種細節來滿足他們的所愛者,從而為自己換取更廣大的事業的思考空間----而這,不就正是上海男人的高明之處?我們很可能缺乏偉岸的體魄、疊疊的肌塊以及「黑猩猩捶打自己露出毛髮的胸脯來證明其存在價值」時的那種聲嘶力竭,但我們卻有強大而安靜的內心境界。上海從前是、今天又再次成為全國乃至世界的文、經重鎮,與上海男人的這種性格內質不無關係。只有傻瓜才會將性別視作為什麼可供自豪和自居不凡的東西----世界上不就是除了男便是女的兩種性別?這便是我們所理解的大小男人主義之間的辯證關係。

    然而,我相信龍女士也是理解這一切的。她是個幹練和充滿了男性化果斷和機敏作風的女人。我與她有過若干次興致高漲的交往,在文化界人士聚會的飯局上,她談興熱烈真摯而開放,與她筆下的那位有著光滑美麗臉龐的、芳齡二十五的、說是希望將來能嫁個北方大男子漢的汪汪女子大相逕庭。

    當然,嚮往外形上的陽剛與偉岸,這是每一個女性的心理密藏,只是如龍女士所言,為著這種單一的追求,日後的你會不會因而付出昂貴的人生代價?

    外國究竟如何咱不敢說,單在中國,男人盤腿炕頭飲酒喝茶鬥雞玩蟋蟀閒扯瞎聊打老K,而讓老婆下田餵豬抬水背石,完了要以最快的速率換好小孩的尿布再炒幾碟小菜端上桌來侍候他們,一旦干不好,還可以揪著女人的頭髮來個興師問罪的北荒南鄉之地至今還有不少。這種令上海男人們瞠目之後外加搖頭的原始以及不開化絕不是單以「民俗」兩字的解釋便可以一筆加以抹

    煞的,這正是該類區域在能見的將來還不能那麼快地摘去貧困之帽的標幟之一。然而,上海不是這樣,在這座文明與繁華的國際大都市中,男女性別都等值在同一水平線上,各盡其職。龍女士已細緻觀察到了所謂文化菁英仍以男性居多的事實。其實,「武化」還是「商化」的菁英又都以哪一種性別為主,這是在兩性單獨相處相悅相濡之時發揮出來各自的性別特長。在一個文明合理先進的社會中,凡強者,不論男女,都有競爭至社會最前列的權利,美國如此,香港如此,上海,也如此。上海,於是便在龍女士的筆下被喚作一個「迷人」的城市,難道在這「迷人」之中就不包括上海男人這一項精美而別致的人性軟性?----我想,這是龍女士的一句並沒有說出了口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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