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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你說,﹁對啊,我寧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飛力普,我們還從來不曾討論過這個題目。你堅定的態度,讓我有點訝異。請問,十九歲的你,已經是個﹁反戰主義者﹂了嗎?

    ﹁不是,我不是﹃反戰主義者﹄。﹃主義﹄,就是把它變為原則跟信條了,我覺得簡單的﹃反戰﹄,也沒道理。﹂

    ﹁怎麼說?﹂

    ﹁你的國家被侵略的時候,不去打仗行嗎?﹂你反問我。

    喔,那你這一代人,還是有﹁國家﹂這個觀念的嘍?我其實沒想清楚這問題,它太複雜、太龐大了。但是,我記得一件事。

    一九九○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聯合國給撒達姆。胡笙發出最後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須從科威特撤軍,否則聯合國將支持武力解決。二十八國的聯合部隊,已經聚集了七十二萬五千的兵力,情勢緊繃,戰事一觸即發。

    我們家,距離法蘭克福的美國空軍基地那麼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後時刻到了,我那麼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盤據在大家心頭的是:真的會有戰爭嗎?熟睡中,我是被一種從來沒聽過的聲音驚醒的----巨無霸的機器低空飛行的轟轟聲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頂和地板,彷佛地震一樣,上下跳動;床鋪和書桌,被震得咯咯作響。一大群接著一大群的轟炸機,低低飛過我們熄了燈火的村鎮和冰雪覆蓋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戶,外面不太黑,雪光反射,我甚至能看見雪塊震得從松樹上噗噗往下墜。

    後來才知道,那一晚天搖地動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一個半月中,聯軍出動了十萬架次的轟炸機,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擲下了近九萬噸的炸彈。

    令我震驚的是接下來看到的畫面:為了反對德國參戰,有些德國的職業軍人第二天走出了軍營。他們在營房大門口,把槍放在地上,摘下頭盔,放在槍上,轉身離去。軍人,把槍放下,這是一個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對德國文化里的很多東西是懷有﹁偏見﹂的,譬如我覺得他們太拘泥形式、太好為人師、對小孩太不友善等等……但是看著這些年輕人毅然決然地走出軍營,我感受到這個文化里強大的自省力。因為上一代曾經給這個世界帶來戰爭的災難,他們的下一代,對戰爭特別地戒慎恐懼。

    我不是說,走出或不走出軍營、主戰或反戰是對的或錯的。我想說的是,如果每一個十九歲的人,自己都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盪昏暗的關鍵時刻里,還能夠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麼是真正的價值,這個世界,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呢?

    只要你想透徹了,去當兵還是去柬埔寨做志工,親愛的,我都支持你。

    每一個個人的決定,其實都會影響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的決定,都會影響到他的下一代。愛,從來少不了責任。

    第 八 部

    隱忍不言的傷

    71

    二十海浬四十年

    我沒辦法把故事說完。我沒辦法真的告訴你,﹁我們﹂,是由一群什麼樣的人組成。

    譬如,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創立以後,有很多很多十七、八歲的馬來西亞年輕人----很多高中生,帶著對祖國的熱愛和憧憬,不願意在馬來西亞為英國人服兵役,成群地﹁離家出走﹂,投奔了中國。

    六十年後,我在吉隆坡見到他們的老師們。說起這些學生,白髮蒼蒼的老師們有無限的心疼。在四九年以後持續數十年不曾斷過的政治狂暴里,這些大孩子們頭上插著﹁華僑﹂的標籤,死的死、關的關,受盡摧殘。有辦法逃走的,很多歷盡艱辛輾轉到了香港。馬來西亞在一九五七年獨立建國,這些當年為了愛另一個﹁國﹂而出走的人,變成沒有公民身分的人,無法回家。

    在繁華的香港街頭,你其實可以看到他們:那個排隊領政府救濟的老人,那個在醫院排隊領藥的老人,那個獨自在維多利亞公園走路、然後挑了一張長椅緩緩坐下的老人??

    他默默無聲隱沒在人潮里,你經過他謙卑的身影,絕對猜不到他十八歲時曾經做過怎樣的抉擇,命運又怎樣對待了他。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兩岸割離之後,台灣人的故事並不全然是馬祖人、金門人和烏坵人的故事,雖然馬祖、金門、烏坵,屬於中華民國的領土。

    馬祖、金門、烏坵,都是緊貼著大陸福建海岸線的島嶼,乾脆地說,這三個屬於台灣的島嶼群,離大陸很近,離台灣很遠!如果你對這些島嶼的位置還是沒概念,那麼這樣說吧,馬祖在福州對面,金門在廈門對面,而烏坵,用力跳過去你就到了湄州島,媽祖的家鄉。金、馬和烏坵人與對岸大陸居民的關係,就如同香港和九龍,如同淡水和八里,是同一個生活圈裡的鄉親,中間的水,就是他們穿梭來往的大馬路。

    從前,我聽說,在金馬,有人跳上小舢舨,媽媽要他去買一打醬油,他上午過去,下午就回不來了,五十年後才得以回來,到媽媽墳頭上香。

    我以為是誇大其詞,一直到我見到了呂愛治。

    從金門搭船,一小時就到了廈門。我在一個廈門的老人贍養院裡找到呂愛治。愛治坐在床上和我說話,一直張大嘴露出天真的笑容。一九四九年之前,她和丈夫已經有兩個成年的兒子,三個男人上船打漁,愛治就用一根扁擔挑著兩簍金門的海帶和小魚,每天過海到廈門去賣。

    有一天─--她說不出是哪一天,她真的上午出門,下午就回不來了。

    ﹁你那時幾歲?﹂我問她。

    她掐著手指,算不出來。旁邊的看護替她答覆:﹁愛治是一九○三年出生的。﹂,那麼一九四九年,|Qī-shū-ωǎng|她已經四十六歲。今年,她一百零六歲。

    ﹁愛治,你回去過金門嗎?﹂

    九十六歲那年,她回去過,但是,兩個兒子失散不知下落;丈夫早已過世。原來的家,還在原來的地基上,垮成一堆廢墟,她只認得門前兩塊大石頭。

    她咯咯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那兩塊石頭沒人要拿。﹂離開愛治的房間,經過贍養院的長廊,看見牆壁上貼著住院老人的個人資料。愛治的那一張,就在正中間,我湊近一點看仔細,吃了一驚--─愛治被送到這個贍養院的時間,是一九五四年,那麼她已經孤孤單單地在這老人院裡,滯留了五十五年。

    我也來不及告訴你許媽媽的故事了。從馬祖坐船到對岸的黃岐,只要半小時。走在黃岐的老街上,有時空錯亂的感覺:這個台灣人從小就認為是可怕的﹁匪區﹂的地方,不就和小時候台灣的漁村一模一樣嗎?

    在老街上見到了許媽媽。他們說,許媽媽是基隆的小姐,一九四八年嫁給了一個福州人,跟著新婚丈夫回黃岐見一下公婆,卻從此就回不了家。六十年了,不曾回過台灣。

    許媽媽一口福州話,閩南語已經不太會說。我問她,﹁那你還會唱什麼台灣歌嗎?﹂

    基隆的姑娘點點頭。

    她有點害羞地開口唱。

    我側耳聽----她唱的,竟然是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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