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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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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田村的年輕人
墨爾本的康諾爸爸在公元兩千年過世了。年輕的康諾在整理爸爸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紙已發黃的筆記本,裡頭是鋼筆手寫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頁,顯然是個日記本子,因為有日期,從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諾大概猜得到這本日記怎麼來的。康諾爸爸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那一年從軍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歲。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諾爸爸在紐幾內亞澳軍的情報站工作,專門搜索日軍的情報動向。這本日記,顯然來自紐幾內亞戰場。康諾複印了筆記本中的幾頁,交給了澳洲的戰爭紀念館,請他們鑑定內容。紀念館很快就確認,這是當時一位日本士兵的叢林日記。
日記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圍八十四厘米。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歲。他的家鄉,應該是東京北邊的宇都宮市,因為日記中有他寫給家人的、尚未發出的信。他的名字,由於是縮寫,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但可能是田村吉勝。
田村的部隊是日軍派駐紐幾內亞的四十一軍二三九師。四十一軍的兩萬人,搭乘幾十艘軍艦,從日本駛出,在青島停留了幾天之後,就撲向太平洋的驚險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紐幾內亞。田村的船艦,很可能和利瓦伊恂的戰俘運輸艦,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經比肩並進。二十二歲的田村、二十三歲的南京戰俘利瓦伊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個年輕人,是在同一個時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到達紐幾內亞的。
田村日記的首頁,大概寫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這裡的天堂鳥藏身在椰子樹林中。他們的鳴聲,使我憶起日本的杜鵑鳥。我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聲音聽起來像﹁咕鼓----咕鼓----咕鼓﹂。
??一月末的日本報紙提到紐幾內亞前線----誰會知道我竟然就在前線呢?
氣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這裡有那麼多可怕的蟲螫。蚊子尤其兇悍。我們很多人都病倒了,戰鬥士氣很低落。122四月,叢林的雨季到了。士兵們不能出去,就坐在潮濕的帳棚里,一整天、一整夜,傾盆大雨,打在帳棚上。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帳棚頂離地面只有一米半高,濕氣逼人,即使生了火,還是難受。
當中國的﹁八百壯士﹂俘虜們像羅馬帝國的奴工一樣在拉包爾搶築機場的時候,田村的兩萬弟兄們在做一樣的事情。四十一軍在趕建的威瓦克機場在紐幾內亞的本島上,距離拉包爾機場就隔著一個窄窄的俾斯麥海峽。田村有很濃的文藝氣質,晚上筋疲力盡倒在營帳里時,他用詩來記錄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曬,兵建機場,
大汗淋漓,無語。
工事日日進行,
長官天天巡察。
暫休海灘旁,汗水滿頭臉,
遠望海茫茫,只盼家書到??
秋蟬聲唱起,枯葉蕭蕭落??
機場以敢死隊的氣魄和速度鋪好,日本第六航空隊所擁有的三百二十四架戰鬥機和轟炸機,馬上降落在機坪上蓄勢待發。十萬重兵,百架戰機,紐幾內亞的土著每天在轟轟震耳的戰爭聲音中掘土種菜,赤腳的孩子們像猴子一樣爬上椰子樹頂,遠遠地瞭望那巨大的機器,心中被一種模糊而神秘的力量所震撼。
沒有幾天,盟軍情報發現了這個飛機基地,地毯式的大轟炸開始。來不及逃走的飛機,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機體爆裂,千百片碎鋼片殘骸四射,火光熊熊夾雜著不斷的爆炸,從拉包爾都看得見,濃煙怒卷沖天,使整個天空變黑。
二三九師的一個戰友,在海灘上被飛機碎片擊中,當場死亡。田村拿起筆來抒發心裡的痛苦:
朋友在海邊被敵機炸死,
但是海水翻白浪,一樣寧靜。
武器殘骸隨波漂蕩,
岬上草木青翠依舊,
小船泊港一如舊時。
我心何其悲傷。
但是轟炸時,不能出工,反而是田村可以休息的時候。他坐在低矮的帳棚里,靠著一根柱子,曲起腿,在微弱的光里,給一個女孩子寫信:
誰會知道,在這南海邊疆,我會這樣地思慕著你呢?一年不見了。
你其實只是一個好友的小妹,我不懂為何竟忘不了你。
從不曾給你寫過信,也不敢對你有所表露。
孤獨時,我心傷痛,想家。
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
說不定你已結婚;那麼我嫉妒你的丈夫。
蒼天又何從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
日記的最後一則,寫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字跡模糊,無法辨認。十二月八日以後,一片空白。他給思慕的女孩的信,沒有發出。
二三九師從當年十月開始,就在紐幾內亞東海岸做極盡艱難的運輸和防禦。糧食殆盡,叢林所有的熱病開始迅速擴散。走在荊棘密布的叢林裡,士兵一個一個倒下,倒下時,旁邊的弟兄沒有力氣扶他一把。田村倒下的地方,可能是紐幾內亞東岸叫﹁馬當﹂的縣份。
沒有發出的信,連同他的叢林日記,在六十年後,澳洲戰爭紀念館親手放在他日本家人的手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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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進入了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海面完全籠罩在盟軍的轟炸範圍之內,紐幾內亞外援補給徹底斷絕。兩年多前登陸紐幾內亞總共有二十萬日軍,到一九四五年戰敗時,只剩下一萬個活著回家的人。
這一萬人,是否包括了和田村在叢林裡並肩作戰的、台灣原住民所編的高砂義勇軍呢?
一九四二至四四年之間,日軍為了叢林作戰,在台灣徵召了幾千名高砂義勇軍,送進菲律賓、紐幾內亞、印度尼西亞等熱帶雨林,為前線的日軍做後勤運輸。
死在叢林裡的文藝青年田村吉勝來不及寫出二三九師覆滅的經過,但是從倖存的高砂義勇軍口述中,田村所經歷的,歷歷在目。
為了避開美軍的轟炸,日軍夜間行軍。美澳聯軍已經登陸,遭遇時短兵相接,激烈血戰。日軍從馬當退避山區,一路上都是危險的流沙和沼澤,很多人在探路時被流沙吸入,穿過叢林時被毒蛇咬死,更多的人在涉過沼澤時被潛伏水草中的鱷魚吃掉。緊緊逼在後面的,是美澳聯軍的機關槍和低空的密集轟炸。
島嶼被孤立,運補被切斷,本來負責馱重登山的高砂義勇軍現在也沒有物資可馱了,他們被編為﹁猛虎挺身隊﹂、﹁佐藤工作隊﹂等等,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繼續作戰。補給斷絕最嚴重的後果,就是糧食的短缺。開始時,紐幾內亞的日軍吃香蕉、采木瓜、刨地瓜,這些都吃光了,就接著吃嫩草、樹皮、樹根。台灣的原住民懂得叢林的密碼,他們自己飢餓,卻仍然盡忠職守地為日軍去設陷阱獵山豬、抓大蜥蜴、捕蟒蛇。敵機轟炸後,他們就跳進海里抓炸死而浮上來的魚。
他們也深諳植物的秘密:缺鹽,他們尋找鹽膚木----嫩葉可以吃,果核外皮含著薄鹽,刮下來可以保命。他們也會撈﹁水流苔﹂煮湯,能識別無毒的菌類,知道什麼藤心可以抽出來吸、什麼樹是可吃的肉桂、什麼樹根包著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