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旗風滿城飛 鼓聲響山村
我祖國軍來 你來何遲遲
五十年來暗天地
今日始見青天 今日始見白日
大眾歡聲高 民族氣概豪
我祖國軍來 你來何堂堂
五十年來為奴隸
今日始得自由 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黃帝孫 又矜明朝節
我祖國軍來 你來何烈烈
五十年來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 今日始能歸族
49
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國軍並沒有進駐台南;小鮑布那艘坦克登陸艦把七十軍送到基隆港之後,先得開往越南海防港;和劉玉章的五十二軍一樣,國軍的六十二軍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個碼頭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幾百萬,船,是不夠用的。
航海日誌透露的是,LST-847 登陸艦在十一月十九日,從海防港接了六十二軍的五十五位軍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駛往﹁福爾摩沙﹂,六天以後才抵達那時還稱為﹁打狗﹂的高雄港。負責接收台灣南部的六十二軍,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吳新榮為了見到祖國的軍隊,九月就﹁齋戒沐浴﹂,卻白等了一場。沒等到國軍,倒是十月十日國慶節先來臨了。
五十年來第一個國慶紀念,吳新榮興沖沖地騎著腳踏車趕過去。他看見台南﹁滿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紳們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對著滿街聚集的民眾用肺腑的聲音熱烈地呼喊﹁大中華民國萬歲﹂。三十八歲的醫生吳新榮,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淚。
彭明敏的父親,卻感覺不對了。彭清靠,是個享有社會清望的醫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島歡騰中他被推舉為地區﹁歡迎委員會﹂的主任,負責籌備歡迎國軍的慶典和隊伍。籌備了很多天,買好足夠的鞭炮,製作歡迎旗幟,在碼頭搭好漂亮的亭子,購置大批滷肉、汽水、點心,一切都備齊了之後,通知又來了:國軍延後抵達。大家對著滿街的食物,傻了。
同樣的錯愕,又重複了好幾次。
最後,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軍真的到了。日軍奉令在碼頭上整齊列隊歡迎。即使戰敗,日軍的制服還是筆挺的,士兵的儀態,還是肅穆的。
軍艦進港,放下旋梯,勝利的中國軍隊,走下船來。
彭清靠、吳新榮,和滿坑滿谷高雄、台南鄉親,看見勝利的祖國軍隊了:
第一個出現的,是個邋遢的傢伙,相貌舉止不像軍人,較像苦力,一根扁擔跨著肩頭,兩頭吊掛著的是雨傘、棉被、鍋子和杯子,搖擺走下來。其它相繼出現的,也是一樣,有的穿鞋子,有的沒有。大都連槍都沒有。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想維持秩序和紀律,推擠著下船,對於終能踏上穩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卻遲疑不敢面對整齊排列在兩邊、帥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102
彭清靠回家後對兒子明敏用日語說,﹁如果旁邊有個地穴,我早已鑽入了。﹂彭明敏其實了解歷史,他知道,這些走下旋梯的勝利國軍,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種田的時候被抓來當兵的,他們怎麼會理解,碼頭上的歡迎儀式是當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籌備,這盛大的籌備中,又藏了多麼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說,這些兵,﹁大概一生從未受人﹃歡迎﹄過。帶頭的軍官,連致詞都沒有?? 對他們來說,台灣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來台接收的國軍和期待﹁王師﹂的台灣群眾,﹁痛﹂在完全不一樣的點,歷史進程讓他們突然面對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對撞。這種不理解,像瘀傷,很快就惡化為膿。短短十四個月以後,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灣全島動亂,爆發劇烈的流血衝突。彭清靠是高雄參議會的議長,自覺有義務去和負責﹁秩序﹂的國軍溝通,兩個文化的劇烈衝突--你要說兩個現代化進程的劇烈衝突,我想也可以,終於以悲劇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紳代表踏進司令部後,就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叫塗光明的代表,脾氣耿直,立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和陳儀。他馬上被帶走隔離,﹁軍法審判﹂後,塗光明被槍殺。
彭明敏記得自己的父親,回到家裡,筋疲力盡,兩天吃不下飯。整個世界,都粉碎了,父親從此不參與政治,也不再理會任何公共事務:
??他所嘗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104
帶著﹁受傷﹂記憶的台灣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蕭萬長的對面。當過行政院長,現在是副總統了,他仍舊有一種鄉下人的樸素氣質。一九四九年,這鄉下的孩子十歲,家中無米下鍋的極度貧困,使他深深以平民為念。但是,要談一九四九,他無法忘懷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麼呢?
他記得潘木枝醫師。
貧窮的孩子,生病是請不起醫生的。但是東京醫專畢業以後在嘉義開﹁向生醫院﹂的潘醫師,很樂於為窮人免費治病。蕭萬長的媽媽常跟幼小的萬長說,﹁潘醫師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遠不能忘記。﹂彭清靠和塗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協調的時候,潘木枝,以嘉義參議員的身分,和其它十一個當地鄉紳,到水上機場去與軍隊溝通。
這十二個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數被捆綁,送到嘉義火車站前面,當眾槍決。
八歲的蕭萬長,也在人群里,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眼睜睜看著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愛的醫生,雙手縛在身後,背上插著死刑犯的長標,在槍口瞄準時被按著跪下,然後一陣槍響,潘醫師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歲,﹂我說,﹁你全看見了?你就在火車站現場?﹂﹁我在。﹂
在那個小小的、幾乎沒有裝潢的總統府接待室里,我們突然安靜了片刻。
火車站前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
這時,萬長那不識字的媽媽,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有一支香,低聲跟孩子說,﹁去,去給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沒關係。去吧。﹂小小的鄉下孩子蕭萬長,拿著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屍體前,低頭跪了下來。
第 六 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50
水滴
七十軍在台灣北部,六十二軍在台灣南部,很快地開始招兵買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灣新生報︾刊登了七十軍的公告,﹁接收台灣志願兵﹂,十七歲到三十歲都可以報名。
台東卑南鄉泰安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幾十戶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山面海,望向山,滿滿是濃綠的椰子樹、檳榔樹,一派熱帶風光;望向海,太平洋深藍的海水延伸入無邊無際的淺青天色。走在村裡的泥土路上,聽得見椰葉唰唰和海浪絮絮的聲音交織。
這裡長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膚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歲的陳清山和同村同齡的好朋友吳阿吉都是利嘉國小的畢業生。利嘉國小在一個山坡上,一片椰林邊。海風總是從東邊太麻里那邊吹過來,孩子們喜歡躺在草地上,看椰樹的闊葉像舞裙在風裡搖擺。幾株老梅樹,開了花後一定結果,老師們就帶著孩子們做梅子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