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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你把酒糟拿來,用水反覆沖洗,把黏乎乎那些東西都沖洗掉,就剩一點乾物質,到太陽底曬,曬乾了以後,就像蕎麥皮似的,然後把它磨碎了,加點水,就這麼吃。﹂

    有一片黃昏的陽光照射進來,使房間突然籠罩在一種暖色里,於老先生不管說什麼,都有一個平靜的語調,好像,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問他,﹁那麼----人,吃人嗎?﹂

    他說,那還用說嗎?

    他記得,一個房子裡,人都死光了,最後一個上吊自盡。當時也聽見過人說,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塊來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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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給毛澤東發了一個長春的現場報告:

    ??飢餓情況愈來愈嚴重,饑民便乘夜或與︵於︶白晝大批蜂擁而出,經我趕回後,群集於敵我警戒線之中間地帶,由此餓斃者甚多,僅城東八里堡一帶,死亡即約兩千??

    ??不讓饑民出城,已經出來者要堵回去,這對饑民對部隊戰士,都是很費解的。饑民們對我會表不滿,怨言特多說,﹁八路見死不救。﹂他們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將嬰兒小孩丟了就跑,有的持繩在我崗哨前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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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七日,長春城內守軍六十軍的兩萬六千人繳械。

    十月十九日,在抗戰中贏得﹁天下第一軍﹂美名的新三十八師、新七軍及其它部隊,總共三萬九千名國軍官兵,成為俘虜;所有的美式裝備和美援物資,全部轉給解放軍。

    守城的國軍,是滇軍六十軍,曾經在台兒莊浴血抗日、奮不顧身;是第七軍,曾經在印緬的槍林彈雨中與英美盟軍並肩作戰蜚聲國際,全都在長春圍城中覆滅。

    東北戰役的五十二天之中,四十七萬國軍在東北﹁全殲﹂。

    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發出對共軍前線官兵的賀電:

    ??熱烈慶祝你們解放瀋陽,全殲守敵??在三年的奮戰中殲滅敵人一百餘萬,終於解放了東北九省的全部地區??希望你們繼續努力,與關內人民和各地人民解放軍親密合作,並肩前進,為完全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驅逐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解放全中國而戰!

    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勝利﹂走進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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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也甘心情願地等你

    十月十九日城破以後,解放軍在凌亂中找到一袋又一袋國軍官兵在圍城期間寫好了、貼了郵票,但是沒法寄出的信。裡頭有很多很多訣別書,很多很多做最後紀念的照片。

    林彪圍城指揮部決定了﹁使長春成為死城﹂的所有部署規劃,是在五月三十日,我讀到的這封信,寫在兩天後。﹁耕﹂,寫給在家鄉等候他的深情女子:

    芳:

    ??生活是這樣地壓迫著人們,窮人將樹葉吃光了,街頭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為國難時艱,人的生死是不能預算的,但在我個人是抱著必死的信念,所以環境驅使著我,我不得不將我剩下的幾張照片寄給你,給你做為一個永遠的紀念??我很感謝你對我用心的真誠,你說死也甘心情願地等著我,這話將我的平日不靈的心竟感動了,我太慚愧,甚至感動得為你而流淚??我不敢隨便的將你拋棄,我的心永遠的印上了你對我的赤誠的烙印痕,至死也不會忘記你??

    我已感到的是我還能夠為社會國家服務,一直讓我咽下最後一口氣方罷。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我的人生觀里絕對沒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靜而正直的。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盡我做國民的義務。

    耕手啟

    六月一日九時 第五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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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應該是﹁耕﹂在戰場上寫的第五十二封信了。端莊的文體,使我猜想,﹁耕﹂會不會是一九四四年底毅然放下了學業、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去抗日的年輕人之一呢?

    那個﹁芳﹂,終其一生都沒有收到這封信。

    離開於老先生的家,我又回到人民廣場;那頂著蘇聯戰機的紀念塔,在中午的時分顯得特別高大,因為陽光直射,使你抬頭也看不見塔的頂尖。我手上抓著幾份舊報紙,報導的都是同一件新聞。二○○六年六月四日的報導----圍城五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新文化報︵本報訊︶

    ﹁每一鍬下去,都會挖出泛黃的屍骨。挖了四天,怎麼也有幾千具!﹂二日清晨,很多市民圍在長春市綠園區青龍路附近一處正在挖掘下水管道工地,親眼目睹大量屍骨被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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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百成千的白骨,在長春熱鬧的馬路和新建的高樓下面。人們圍起來觀看,老人跟老人竊竊私語,說,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圍城的時候??

    那個年輕的﹁耕﹂----他的屍骨,是否也埋在這滿城新樓的下水道下面呢?

    解放軍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攻入瀋陽。﹁大批大批徒手的國軍,像一群綿羊似的,被趕入車站前剿匪總部軍法處大廈內集中﹂。馬路上到處是斷了手腳、頭上纏著骯髒滲血的繃帶、皮肉綻開的傷口灌膿生蛆的國軍傷兵。

    二十八歲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後來的柏楊,也在瀋陽,正準備開辦︽大東日報︾。他看著大批的解放軍興高采烈地進城,穿著灰色棉軍服,有的還是很年輕的女性,擠在卡車裡,打開胸前的鈕扣給懷裡的嬰兒餵奶。

    頭幾天,解放軍對﹁蔣匪﹂采寬大政策,准許國軍士兵﹁還鄉生產﹂。於是柏楊穿上國軍的軍服,逃出瀋陽。在山海關附近,看見一個國軍,清澈的眼睛大大的,是新六軍的少尉軍官,斷了一條腿,鮮血不斷地往下流,雙肩架在拐杖上,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掙扎撐起來走。是一個湖南人,對年輕的柏楊說,﹁我爬也要爬回家,家裡還有我媽媽和妻子﹂。51他,會不會是﹁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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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給八路軍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軍的士兵踩著大步進入瀋陽。三年前蘇軍當眾姦殺婦人的瀋陽火車站前,幾乎是同一個地點,現在地上有一個草蓆蓋著的屍體,屍體旁地面上草草寫著一片白色粉筆字:

    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姓王,這次戰役,我沒有看見一個高級將領殉職,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東北,局面不會搞得如此糟。陳誠在瀋陽,也不會棄城逃走。所以現在我要自殺,給瀋陽市民看,給共產黨看,國軍中仍有忠烈之士。52

    國軍中,當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說,抗日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場重大戰役沒有打過的﹁王牌將軍﹂張靈甫,一九四七年被圍困在山東臨沂的孟良崮----是的,台北有臨沂街,它跟濟南路交叉。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鋼管發燙,需水冷卻,才能發射,士兵試圖以自己的尿水來澆,但是嚴重脫水,人已經無尿。傷亡殆盡,在最後的時刻里,張靈甫給妻子寫下訣別書,然後舉槍自盡。

    十餘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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