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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我們曾經玩過﹁大富翁﹂的遊戲,記得吧?在一張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有得有失、有贏有輸。這個城市裡的人,每天都走在一張歷史兵圖上。

    德惠街?德惠,在長春以北不到一百公里之處,是哈爾濱、長春、吉林之間的重要鐵路城市。一九四七年二月----你看,對日戰爭才結束一年半,國共內戰已經烽火連天。國軍新一軍五十師的兩個團守德惠城,林彪的東北野戰軍用四個師圍攻。兩軍只相隔一條馬路,炮火交織,激烈戰鬥了一個禮拜,共軍退敗而走。

    滿面塵土的國軍士兵從地堡中鑽出來,冰凍的荒原上還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抬走自己弟兄的屍體之後,算算敵人的屍體有幾百具。新一軍的將領孫立人、陳明仁巡視戰地,看著敵人的屍體也不禁流下眼淚。英勇退敵的五十師師長潘裕昆走在屍陣里,默默不作聲,只沙啞地說了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眼睛就紅了。29

    德惠一戰,是國共內戰的第一次嚴重交火。死在德惠戰場的士兵,破碎焦爛、面目全非的程度,看來令活著的士兵也覺得不忍卒睹。後來在台灣任聯合報採訪主任的于衡,記得當天氣溫是零下十七度,東北的大草原上無邊無際地一片荒涼。德惠城裡,房屋被炸成黑色的廢墟,濃煙滾滾,電線凌亂橫倒在街心,到處是玻璃碎片。

    城外野地里,堆積起來的共軍屍體像座小山,細看一下,一具一具硬得像冰凍的死魚一樣。因為是冰凍的殭屍,所以看上去沒有血跡。

    男屍和女屍橫的豎的胡亂丟在一起;于衡特別注意到屍堆里有十五、六歲的女兵,頭髮上還扎著俏皮的紅絲帶。30

    沿著吉林路,過了德惠街再往南走,會碰到交叉的錦州街。

    聽過錦州嗎?它在遼寧省,瀋陽和山海關之間。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國共在錦州外圍激戰。范漢傑所統帥的國軍調動了十一個師,和林彪、羅榮桓指揮的東北野戰軍五個縱隊,相互廝殺割喉。飛機轟炸,重炮射擊,陣地一片火海。然後突然下雪了,美國的記者拍到國共兩邊的士兵在雪埋的戰壕里蹲著,凍得嘴唇發紫、臉色發青,但眼睛裡全是瘋狂的紅血絲。

    十月十五日,解放軍﹁全殲﹂國軍十萬人,進入錦州。

    同時,你要想像,戰場上一片冒煙的焦土,戰火還沒燒到的地方,人們在挨餓。美聯社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發的新聞,列表告訴你,一百元法幣----別以為這是法國錢,當時的幣值就叫﹁法幣﹂,法定錢幣!一百法幣,可以買到什麼?

    一九四○年 一頭豬

    一九四三年 一隻雞

    一九四五年 一個蛋

    一九四七年 三分之一盒火柴

    錦州在打仗的時候,上海的生活指數,五個月內跳到八十八倍,再下一個月跳到六百四十三倍。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已經增加到三十七萬倍。31大學教授的薪水,已經買不起米;馬路上,學生遊行抗議的狂潮,癱瘓了整個城市。

    再往南,我們先跳過霓虹燈閃爍的長春路,到一條小街。

    它叫四平街,在松江路和伊通街之間,短短几百公尺,有一小段,滿是女人的服飾和珠寶店,周邊大樓里上班的年輕女郎喜歡來這裡逛街。你大概不知道﹁四平街﹂這個中國城市在哪裡。我們把台北街道圖放到旁邊,來看看這張東北地圖。

    四平街雖然叫街,其實卻是個城市的名字。城,在瀋陽和長春的中間,一九四九年之前是遼北省的省會,三條鐵路的交叉點,既是交通樞紐,也是工業和軍事重鎮。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萬解放軍對國軍二十八萬人,足足打了一個月,解放軍潰敗逃往北邊的松花江。

    國軍的數據說,美式的強大炮火加上空軍的地毯式轟炸,估計有四萬共軍被殺。國軍空軍低空丟擲一種殺傷力特別大的﹁麵包籃﹂,一次轟炸就造成共軍兩千人的傷亡。32

    什麼叫﹁麵包籃﹂?它是一種子母彈形式的燃燒彈,二戰中,蘇聯侵略芬蘭時,就用燃燒彈轟炸芬蘭的城市中心,造成大量市民的死亡。國際指責的時候,蘇聯外長莫洛托夫輕佻地說,我們沒丟炸彈啊,我們丟的是﹁裝滿麵包的籃子﹂。火力強大可以化鬧市為焦土的燃燒彈因此被稱為﹁麵包籃﹂,是個恐怖的黑色幽默。

    三月,東北白雪皚皚。炮火暫歇時,東北農民探出頭來看見的是,原野上仍是一片白雪,但是炮火燒過、炸過的地方,是一塊一塊的焦黑;人被炸得血肉橫飛,留下的是一灘一灘的腥紅。

    焦黑和腥紅大面積點綴著無邊無際的純潔的白雪。太陽出來時,紅和黑就無比強烈地映在刺眼的雪白上。

    一年以後,一九四七年五月,像拔河一樣,解放軍重整又打了回來,現在換成國軍要做﹁保衛戰﹂。再一次的血流成河。新聞記者們被邀請去看國軍勝利的﹁成果﹂,目睹的和德惠一樣,斷垣殘壁中黑煙縷縷,因為不是冬天,屍體的臭味瀰漫所有的大街小巷。

    回到台北吧。四平街若是走到東邊盡頭,你會碰到遼寧街。遼寧啊?台灣的孩子搖搖頭,不知道遼寧在哪裡。中國大陸的小學生卻能朗朗上口,說,﹁遼瀋戰役是國共內戰中三大會戰之一;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開始,歷時五十二天。五十二天中,解放軍在遼寧西部和瀋陽、長春地區大獲全勝,以傷亡六萬九千人的代價,殲滅國民黨四十七萬人。﹂那是一九四九年的前夕,從九月到十一月,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國共兩邊__合起來有幾十萬的士兵死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這是個什麼樣的景觀,飛力普?你說你聯想到二次大戰時德軍在蘇聯的戰場,我想大概很像,但是我卻沒來由地想到一件很小很小、不十分相干的事:

    東北還是滿州國時,很多台灣人到那裡去工作。有一個台北人,叫洪在明,一九三五年就到了長春。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以前,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滿州國名為獨立,其實也是日本的勢力範圍,當時大概有五千多個台灣人在滿州國工作,很多是醫生和工程師。

    長春的冬天,零下二十度。有一天早上洪在明出門時,看見一個乞丐彎腰在垃圾桶旁,大概在找東西吃。下午,經過同一個地點,他又看見那個乞丐,在同一個垃圾桶旁,臉上還帶著點愉快的笑容。洪在明覺得奇怪,怎麼這人一整天了還在挖那個垃圾桶;他走近一看,那原來是個凍死的人,就站在那裡,凝固在垃圾桶旁,臉上還帶著那一絲微笑。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從這微笑的乞丐身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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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你親手帶來這些家族文件。

    從法蘭克福到你大伯漢茲在瑞士邊境的家,大概是四百公里,你是獨自開車去的嗎?我猜想,以你大伯非常﹁德國﹂的性格,他一定會把家族歷史文件分門別類,保存得很完整,是不是真的這樣呢?

    第一個文件,紙都黃了,有點脆,手寫的德文辨識困難,我們一起讀讀看:

    茲證明埃德沃。柏世先生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從俄羅斯戰俘營遣返德國故鄉途中死亡,並於十月十五日埋葬。負責遣返之車隊隊長托本人將此訊息通知其妻瑪麗亞。車隊隊長本人是現場目擊者,所言情況應屬實。茲此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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