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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15 作者: 龍應台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

    他根本五音不全,而且滿口湖南腔,跟京劇的發音實在相去太遠,但是他嘴裡認真唱著,手認真地打著拍子,連過門的鑼鼓聲,他都可以﹁空鏘空鏘﹂跟著哼。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個一個陣亡,自己也在戰役中被敵人俘虜,後來卻在異域娶了敵人的公主,苟活十五年。鐵鏡公主聰慧而善良,兒女在異鄉成長,異鄉其實是第二代的故鄉,但四郎對母親的思念無法遏止。有一天,四郎深夜潛回宋營探望十五年不見的母親。

    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衝突之間,已是中年的四郎乍然看見母親,跪倒在地,崩潰失聲,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槐生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哽咽出聲。

    是想起十五歲那年,一根扁擔兩個竹簍不告而別的那一刻嗎?是想起大雪紛飛,打碎了一碗飯的那一天嗎?是想起那雙顏色愈來愈模糊的手納的布鞋底嗎?是想到,槐生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四郎一樣,在戰爭的炮火聲中輾轉流離,在敵我的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再也見不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一整齣戲,他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也只能緊握著他的手,不斷地遞過紙巾。

    然後我意識到,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理著平頭、鬚髮皆白的老人也在拭淚,他身旁的中年兒子遞過手帕後,用一隻手從後面輕拍他的肩膀。

    謝幕的掌聲中,人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得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坐著輪椅,有的被人攙扶。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噙著淚。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沉默中彷佛交換了一組密碼。散場的時候,人們往出口走去,但是走得特別慢,特別慢。

    第 二 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14

    夏天等我回來

    那天,在香港機場送你回歐洲,飛力普,你說,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機場是全世界最大的什麼?

    最大的什麼?機場面積?載客運量?每分鐘起降頻率?香港機場是我最喜歡的機場,但是,它是最大的什麼?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張屋頂。﹂你說。

    真的喔?沒這樣想過。於是我馬上停下腳來,仰臉往天花板看,還真想乾脆在那乾淨明亮的地板上躺下來看,就像晚上躺在籃球場的平地上看星星一樣。

    我的兒時記憶中,也有一個大屋頂。那是一個直通通的大倉庫,在我七歲小女孩的眼光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頂了。

    裡面住著數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條骯髒的白被單掛在一條繩子上,就是隔間。兩排房間,中間是長長的通道,男人穿著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裡抱著一個印著大朵紅花的搪瓷臉盆,趿著木屐,叭搭叭搭走向倉庫後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龍頭。女人在你一低頭就看得見的床鋪上奶孩子,床鋪下面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大一點的孩子一旁打架、互相扭成一團,小一點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時候,整個倉庫噪聲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張的鐵皮上,如千軍萬馬狂殺過來;屋子裡頭,到處是碗、盆、鍋、桶、瓮,接著從屋頂各處滴下來的水,於是上面雨聲奔騰,下面漏水叮咚,嬰兒的哭聲、女人的罵聲、老人的咳嗽聲,還有南腔北調的地方戲曲,嗯嗯唉唉婉約而纏綿,像夏夜的蚊子一樣,繚繞在鐵皮頂和隔間裡的蚊帳之間。

    一個頭髮全白、黑衫黑褲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間門口一張矮凳子上,一動也不動。經過她前面,才發現她眼睛看著很遙遠的一個點,不知在看哪裡,你感覺她整個人,不在那兒。

    那是高雄碼頭,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們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樣,但是,我都已經上一年級了,我們已經住在一個房子裡了,雖然只是個破舊的公家宿舍,而且動不動就得搬走,但總是個房子,四周還有竹籬笆圍出一個院子來,院子裡還有一株童話書裡頭才會有的圓圓滿滿大榕樹。

    這些用臉盆到處接漏雨的人,他們是哪裡來的呢?為什麼這麼多人、這麼多家,會擠到一個碼頭上、一下雨就到處漏水的大屋頂下面?他們原來一定有家----原來的家,怎麼了?

    然後我們又搬家了,從高雄的三號碼頭搬到一個海邊的偏僻漁村。我們住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邊緣有個﹁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裡頭的人,更﹁怪﹂了。他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他們穿的衣服,和當地人不一樣;他們吃的東西,看起來很奇怪;他們好像初來乍到,馬上要走,但是他們一年一年住了下來,就在那最荒涼、最偏遠的海灘邊。他們叫做﹁大陳義胞﹂。

    到了德國之後,你知道嗎,我有個發現。常常在我問一個德國人他來自哪裡時,他就說出一個波蘭、捷克、蘇聯的地名。問他來到德國的時間,他們說的,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年之間,喔,我想,原來德國有這麼多從遠方遷徙過來的人,而且,他們大移動的時間,不正是中國人大流離、大遷徙的同時嗎?

    你對這問題,並不那麼陌生。記得我的好朋友英格麗特嗎?

    就像華人會分散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美國或拉丁美洲一樣,德人幾世紀來也分散在蘇聯、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一九四五年一個冰冷的冬天,十歲的英格麗特,看著爸媽把珠寶縫進腰袋內側、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裡,用棉衣裹著幾個祖傳的瓷器,一個大銅鍋用棉被包著,裝滿了一輛馬車,一家七口上路,離開了世代居住的波蘭。沿著一條泥土路,車隊和扶老攜幼徒步的人流,遠看像一列蜿蜒的蟻群。

    快出村子時,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英格麗特說,包著黑色頭巾的祖母無論如何要下車,而且固執得不得了,不准人陪。祖母很胖,全家人看著她下車,蹣跚推開教堂花園的籬笆門,走進旁邊的墓園,艱難地在爺爺的墳前跪了下來。

    祖母怎麼就知道,出了村子就是永別呢?英格麗特說,我們都以為,暫時離開一陣子,很快就回來----那塊土地和森林,我們住了三百年啊。就在我爸催促著大家出門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張卡片,寫了幾個字,然後從後門死命地跑到米夏的家----到他家要穿過一片布滿沼澤和小溪的草原,把卡片塞進他家門縫裡,再沖回來,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我爸看到我直罵。

    我給米夏寫的就幾個字,說,﹁夏天等我回來﹂。

    事後回想,好像只有祖母一個人知道:這世界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到亂世,就是永別。

    戰勝者懲罰戰敗的德國,方式之一就是驅逐德人。一九四五年,總共有兩千萬德人在政治局勢的逼迫下收拾了家當,抱起了孩子、哄著死也不肯走的老人,關了家門,永遠地離開了他們一輩子以為是﹁故鄉﹂和﹁祖國﹂的地方,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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