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頁
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誰克服誰的過去----訪問側記
」弱肉強食」這個叢林規則在人類社會裡往往以極」文明」的方式進行。
東德的末代總理戴麥哲爾有無限感慨。在訪談中他說,波蘭人和匈牙利人羨慕我們東德人,有個富而強的老大哥西德在一旁拉拔,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痛苦。
戴麥哲爾說的,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二等公民的痛苦。德東人在經濟上是德國的二等公民----柏林的超市員工正在罷工,他們說,他們的工資只有西柏林員工的百分之八十,工作時間卻又比西柏林人長----其實是咎由自取。四十年的經濟破產,哪能要求在一夕之間與別人同工同酬?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在自尊上成為二等公民,恐怕是東德人始料所未及的。革命當時,圍牆兩邊都燃燒著民族感情的酒精,火焰滅沉了之後,人就要面對權力的拉鋸,那是赤裸裸的,原始的。
前東德情報頭子吳爾夫在去年被判六年徒刑,」叛國」是他的罪名。戴麥哲爾說這樣的判決是一場荒唐笑話,更貼切的說,這是一場荒謬悲劇。遊戲規則突然改變,使贏家變輸家,黑臉變白臉。
遊戲規則由誰來定呢?當然是那肌肉強的一方。
今年夏天,被二次大戰戰勝國占領了四十年的柏林終於要獲得真正的」解放」:美英法三國駐軍將在遊行、煙火、軍樂、冠蓋雲集的熱鬧慶典中離開西柏林。蘇聯軍----對不起,蘇聯沒有了,俄羅斯軍----要怎麼離開東柏林呢?統一後的德國說,英美法是友邦,他們的駐軍是為了」保護」德國人民,所以歡送要盛大。蘇軍?蘇軍代表的是敵國,」占領」了德東,促成了東德共產黨的傀儡政權,他們不應該得到和英美法一樣的遭遇。
帝國瓦解之後自尊心極端脆弱的俄羅斯非常緊張,唯恐自己柏林的駐軍,在做了四十年的霸主之後, 屈辱地沉默地離去。莫斯科要求,在9月的歡送大典中,俄軍也要被邀,和英美法一樣帶著德國人的感謝和祝福尊嚴地撤退。
牽牽絆絆又扯到歷史詮釋權的問題了。
西德政治人物光火了,不留情面地說:不是你蘇聯,怎麼會有四十年東德的集權統治?你怎麼會有臉要求我們把你這個惡霸當英雄來歡送?
德東政治領袖卻有相反的看法。他們給科爾總理上簽名信,要求對俄軍與英美法軍平等對待。德東人說,」我們並非漠視四國占領之下有實質上的不同結果,但是我們認為蘇聯在1945年抵抗納粹確實有所貢獻,1990年對兩德統一更舉足輕重:為了將來的友善關係,對俄國表達我們的敬重、保留他們的尊嚴,是非常重要的。」
德西人強調蘇聯四十年之惡,德東人則強調蘇聯的貢獻。這是歷史的詮釋角度問題,而角度的選擇,其實又是自我認同的反射。英美法的占領,給西德帶來民主和繁榮;蘇聯的占領,給東德帶來極權和破產----這一點,兩邊的德國人都不能否認。讓德東人難過的,恐怕是嘴裡說不出的:
為什麼」你們」的占領軍要得到盛大歡送,」我們」的占領軍就得灰頭土臉地悄悄溜走?」我們」的占領軍再怎麼可恨,他都是」我們」的歷史的一部分,蔑視他們就是蔑視」我們」的歷史。
這種情緒性的語言上不了台面,於是只好談歷史詮釋。談歷史詮釋,德東人大概也贏不了這一場的角力,他先天不足。
和戴麥哲爾話別時,我說,」德國人特別愛用'克服過去'這個名詞。」他帶點嘲弄地笑著:」是的,每次他們說這個辭,我就說,那你們就專心去克服你們的過去吧!我們的過去讓我們自己去克服,不勞駕!」
被吃掉的那一方,我想,是連克服自己過去這個權利都得不到的。
1993年
---------------------
看看孩子還那么小----兩代母親的心情
看看孩子還那么小----兩代母親的心情
龍應台(四十二歲)訪問應美君(七十歲)
龍:媽媽,我要訪問你。
應:自己母親,有什麼好訪問的?
龍:先談談你的家庭。
應:我家是淳安的大戶,在鎮上有綢緞莊百貨店、有房產、有田地。母親生了十三個孩子,大多夭折,只有兩個哥哥和我活下來。小時候,我很受家裡大人疼惜的。
龍:家裡送你上學嗎?
應:我小時候,都是祖母作伴,祖母死了,我就孤單了。父親提前把我送進學校,和二哥同校。我讀兩年,二哥就開始偷懶,叫我代他作功課,他自己跑出去玩。後來他留級啦,我升級,變成同級同班了。這下我慘了,震動了三姑六婆。她們嘰嘰喳喳說,家有公雞不啼,母雞啼,是不樣之兆,而且女兒讀書沒有用,將來是給人的,兒子才是自己的。我父母就把我休學。每天我看著哥哥們背著書包,走出前門,獨我不能,心裡真痛呀。
龍:我初中畢業的時候,爸爸希望我去讀師範,說是不要學費,而且女孩子不需要讀高中大學,做小學老師最適合。你記得嗎?
應:當然記得嘍!那個時候你說你想讀高中,我就堅持讓你讀高中,因為我自己求學求得好苦呀!休學以後我就生重病,重病昏迷的時候,哭喊著要求去上學,家裡大人嚇著了,後來又同意我繼續。可是因為已經誤了一年,我回去要補上一年課,我不太甘願,結果是我自己在家,用哥哥的課本,拼命地讀;年紀還那么小呢,一心一意只覺得要為讀書拼命。後來用同等學歷去報考高小,一考就上了,直接讀高小,然後進淳安師範,拿到老師資格。
龍:來台灣之後為什麼沒有教書?
應:那你們四個蘿蔔頭怎麼辦?那個時候,風雨飄搖呀,頭上有個屋頂就不錯了。
龍: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在為生活掙扎;你和人合資經營過醬油廠、理髮廳----結果總是被人倒了,從來沒聽說你賺了什麼錢;你在茄萣和漁婦一起坐在地上編織漁網,一毛錢一毛錢的賺;你在戲院賣過電影票;你到處起會存錢。我上大學那年,還記得你到隔壁中藥店去借錢給我繳學費。茄萣有一位林醫師,好像也幫助過你?我的問題是:這麼多年這麼艱難困苦的生活,是一種什麼力量支持著一個女人?
應:你現在自己有了小孩,應該知道了吧?!最困難的時候,覺得筋疲力盡怎麼也熬不過去的時候,看看孩子還那么小,只好咬緊牙關硬撐過去,硬撐過去,無論怎麼樣,要把這四個小孩栽培出來。
像茄萣林醫師,他就是看我那樣辛苦,借錢從來沒催我還過。我一輩子都感激他。
龍:爸爸是個樂天派,有一點錢,不是在牌桌上輸了,就是慷慨送給比他更窮的人。你不怨嘆自己嫁了這樣一個男人?
應:男人嘛,比較不會為孩子想。不過,你爸爸也有他的優點。
龍:你們吵架時,我明知道你是對的他是錯的,可是我總還是站在他那一邊,因為覺得你這個女人太強悍太兇了,你知道嗎?
應:我不兇悍,你又怎麼有今天呢?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