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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您用了」經營」兩個宇,可見得李登輝,或者說,政治人物的影響多大,不知不覺的影響。前年連戰用了」全方位」這個詞,馬上就變成流行詞。這種影響當然使政治人物暗中歡喜,但是小老百姓如你我,不得不防!

    沒有,我沒有」經營」台灣的具體藍圖,如果有的話,我就和李登輝去競爭當總統了。我對政治興趣並不大,只是因為關心,所以對許多事情有些看法;基本上,我想當作家比總統要好玩得多,怎麼」經營」台灣?國事如麻,從小事開始。既然我自己不會去」經營」台灣,我會把選票給一個將」託兒」問題和老人福利當作國家大事來討論的候選人,不論男女,我不相信統獨之爭比解決託兒問題來得重要。台灣發展到今天的全面泛政治化,根本就忘記了政治的原始目的:政治為人的福利存在。

    十九 、」野火現象」時期的台灣和現今的台灣,在政治、社會、文化諸面相有何令人悲觀與樂觀者?

    答:悲觀或樂觀是主觀的感受;也許因為我不必天天面對台灣政治的惡俗,從整體來看,我是樂觀的。1995年的台灣社會無論如何都比」野火」時代進步,現在看起來特別亂,是因為在威權時代,我們連討論的自由都沒有。軍中人權,環境污染,貪污瀆職,司法不公,官商勾結……哪一樣不是早就存在的問題,只不過在霸權的覆蓋下被消音罷了。現在雖然亂,亂象浮上表面總比隱藏在下面腐爛要好吧。

    但是台灣的進步也是有限的。軍隊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十年前軍中死人不斷的事社會根本不知道,十年後社會知道了每一個死者的名字,但也僅此而已,距離合法,合理,合情的軍隊還很遠,明白地顯示,台灣仍舊是一個從獨裁到民主的過渡社會。

    過渡,表示它需要時間成熟定型,而我們的社會比較焦躁急切,恨鐵不成鋼的心情特重。最近《新新聞》的一個問卷調查說有66.4%的人認為民意代表只謀私利,不反應民意,42.8%的人認為國家缺少好的報導,記者的結論是,調查勾勒出一個」暗淡缺乏光明色彩」

    的台灣。 我倒覺得不一定。德國的民主體質夠結實了吧?1994年一項問卷提出一個問題:」身為公民面對國家,你覺得只能任它擺布,完全無力,還是覺得自己有充分參與的力量?」

    結果有59%的德國人回答:他們覺得完全無力。

    把種種調查和別的國家比一比,解讀也許就不那麼悲觀。台灣人對現狀的不滿, 不見得表示現狀比從前壞,它很可能表示台灣人對現狀品質的要求比從前高,而且高得很多;要求越高,不滿越深,從這個角度看來,這是一種健康的不滿,不是灰暗的。

    這當然不是說台灣一定有光明的前程,十年前不能討論的台灣定位問題十年後可以正視了,一旦正視,問題的困難程度也才浮現出來。在外是統一之聲的巨大威脅,在內是國家認同的四分五裂;國家認同的凝聚像一粒蘋果的成熟,需要充分的雨水和陽光,也就是時間,讓它自然變得紅艷熟軟:我只怕我們沒有這個時間,歷史可以是極殘酷的。我的悲觀在此。

    二十 、文化是否可以介入政治、改變社會?

    答:用」介入」一辭,指的顯然是所謂精英文化,因為要講文化整體,政治就是文化的形於外,文化要如何」介入」文化呢?我們如果仔細觀察台灣地方政治的運作,就會發現:西方公民社會的選舉規則一移植到台灣的鄉土上,竟然結出怪異的果實。中國傳統文化的血緣,學緣,地緣……種種觀念操縱地方選舉,選出來的無可避免的是代表血緣,學緣,地緣利益的偏狹人物,往往與民主精神背道而馳,但他們又確實是參與政治的產品。當我們發現民意代表惡俗不堪時,我們究竟要批判政治呢?還是自己的文化?

    再說精英文化」改造」社會的可能----這本是五四的基本精神,十年前的」野火」也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可是十年後的今天我看見兩個不同的地方,佼精英文化失去發揮的空間。一個是政治人物的囂張,在威權時代,因為老百姓沒有聲音,掌權者心虛之餘總還要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現在威權的惡名沒有了,政治人物抬頭挺胸,個個理直氣壯,對所有的醜事不羞恥也不道歉。好像在西部酒吧里,既然大家都亮了槍,禮貌也不必了,全憑火力,蠻的干。今天大大小小的掌權者自信滿滿,不覺得有接受」改造」的必要。

    第二個不同,是精英分子與當道的結合。動機我們暫且不去理會,反正總有些是利己的,有些是利他的,但是明顯的事實是大量的所謂精英加入了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幕僚」的隊伍。民主政治本來就是參與政治,精英分子進入政治藉以發揮影響,理所當然,問題是,在我們的文化氛圍里,許多精英一進入政治圈就失去了獨立性----圍繞在掌權者身邊的種種博士學者的所做所為所言,歷歷在目。我相信獨立性是一個社會的文化精英不可缺少的基本品質,90年代的精英大批投入政治的立即效果就是獨立性的消失,也就是我們精英文化的萎縮。

    唯一的希望在教育。台灣要生機不死,它必須刻骨銘心地體認教育的重要,做最巨大、最長遠的投資。我們的下一代不曾受到政治的扭曲和貧窮的限制,給予機會,他們可以海闊天空做世界一流的公民。可是這個機會必須由我們這一代人手中給出。如果有更多的精英參與教育改革,而不是充滿泡沫的政治權力鬥爭,台灣會更有希望。可惜政治的誘惑太大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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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來家國----訪東德末代總理戴麥哲爾

    四十年來家國----訪東德末代總理戴麥哲爾

    問:請談談您的家庭背景。

    答:我的家族原是法國人,在三百多年前為了逃避天主教迫害而來到德國。第一代開山祖師在這裡開了騎術和舞蹈學校,他本來是貴族,所以除了騎射舞蹈之外也做不了什麼。家族的傳統是,長子讓他學法律,次子就當軍官,我是我們家族第十一個當律師的。

    問:您是東德的末代總理,1990年和西德的科爾總理在舉世矚目的圓桌會議上談判統一: 那些談判決定了東德人的命運。 現在回頭看那個關鍵時刻,有什麼是」錯誤」的決定令您懊悔的?

    答:那真是困難無比的談判,因為完全沒有前例可循,我像在茫茫大海中摸索方向。除此之外,我手上的談判籌碼也少得可憐,代表的是個已經宣告破產的公司,能爭的實在不多。但是人在事後----總是在事後----才學到教訓,現在我看到當時的幾個錯誤:第一就是當初不該同意讓西德人有權收回東德的房產。許多東德人其實是經過正當的手續在一棟房子裡住了三四十年,一旦改朝換代就將他連根拔起,這是種極痛苦的經驗。這種痛苦,也導致許多人現在緬懷過去的東德。另一方面,因為房地產的所屬權錯綜複雜,使得統一後許多投資者裹足不前,嚴重地影響了德東的復興。許多國際企業都對投資德東有興趣,可是一碰到土地產權問題,誰都不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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