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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中心和邊緣位置的重新調整成為」後殖民論述」的一個核心概念。薩意得關於」東方主義」的著作發表之後,」後殖民」的種種術語進入了亞洲知識分子的日用辭彙。自覺被推擠到邊緣去了的亞洲人,突然發現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們重新攻回中心的武器。當從前趾高氣揚的西方知識分子現在低頭作自我檢討的時候,第三世界和西方的知識分子之間似乎突然有了對話的可能。在奧柏林校園裡靜坐示威的學生很可以理解,為什麼中國共產黨人在1949年後剷平了汾州傳教士的墓地。
可是剷平墓地容易,調整兩百年來盤根錯節的邊緣與中心關係多麼不容易。高聲抨擊西方文化霸權的亞洲人,我們,哪一個不知道:你的概念來自西方學者,你的術語借自西方著作,你的語言,如果要讓這個世界真正聽到,必須是西方的語言。你根本沒有超越你想要超越的陰影。但是儘管如此,有些人已經覺得可以輕鬆一點呼吸了。譬如好不容易擺脫了專制和貧窮的台灣人,比從前更能夠心平氣和地與西方人交往;因為不那麼自卑,於是也就不那麼自大。
可能是由於美國學者亨廷頓對於文化衝突的預警。他認為第三世界對西方積怨已深,冷戰期中意識型態的對峙會演變成文化與文化間的仇視與衝突。亨廷頓警告西方要對其他文化群湧來的挑戰及早戒備。他的備戰意識令人不安。也可能是由於從阿爾及利亞傳來的消息----每天有西方人在那裡被殺害,商人與傳教士,老弱與婦孺。我們驚訝地發現,一方面,」後殖民」的新思潮盛行,另一方面,義和團式的殺戮重新上演。我們的孩子將要面對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寫《白鯨》的麥爾維爾曾經寫過一則寓言小說。在一條船上,主人階層虐待奴隸。經過一場喋血叛變,奴隸英勇地起來推翻了主人。接下來的發展,我們閉著眼也能想像:奴隸成了新的主人之後,開始暴虐地壓迫新的奴隸;因為他們從不曾經驗過與別人平等地往來,他們只能遵循過去的弱肉強食的模式,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的後果?德國人是知道的。凡爾賽和約使戰敗的德國人覺得屈辱。這種屈辱感造成自卑,自卑需要自大來平衡。希特勒所勾勒的富而強的德國,」凌駕一切」的德國,有它的群眾基礎。但是當德國不再自覺屈辱,富而強起時,他們首先做的就是四出侵略。二次大戰結束,德國被四國瓜分占領,歷史最惡質的循環又回到可悲的原點。
我不喜歡這本1903年寫」中國人都是壞人」的書,我也不喜歡《北京五十五日》這部表現西方人無知卻又屈尊的電影。那麼我喜歡什麼呢?做兒童的時候,教育我的人告訴我建立一個」富強」的國家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可是歷史也告訴我,在追求」富強」的路上,多少國家從屈辱中走出,向橫暴走人,在更深的屈辱和更重的創傷下頹然倒下。不,我寧可嚮往一個」富而有禮」的國家:我們受過長時的欺凌,卻不願老背著」被害者」的包袱做滿眼血絲的復仇者;我們曾經是那被壓在船底的奴隸,做了主人卻不願再壓迫別人做我們的奴隸。當世界文化的強勢和弱勢,邊緣和中心在重新組合時,我們一方面大聲批判別人的霸權,一方面不忘記警惕自己不成為另一種霸權,不論是對外國人,或者是對自己人。
」富而有禮」,我相信,才是真正的」富強」。
我當然沒跟孩子說這麼多;許多事情,有待他自己去發現。我們閒扯了一會兒,月光照亮了半片地板。要他去睡了,他卻又在門邊回頭輕輕問道:」有一天,中國和德國打仗了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你才怎麼辦呢!」我心裡想著,可是嘴裡說,」那我就寫一本書,用兩個中國小孩的眼光寫德國人吧!」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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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電台二十問
紙上電台二十問
一 、我在今年初看了《世紀末》及《孩子你慢慢來》兩本書,我很想告訴你我好喜歡這兩本書的內容,讓我有一種貼近生命的感覺。過去,我還看了《美麗的權利》及《野火集》,那時最欣賞你清晰的思考與批判的能力,但比起來,我更喜歡在《世紀末》與《孩子》中你所呈現出來的包客與智慧。我是一個老師,一直盼望用寬容的心對待孩子,但在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中,我常會有很深的疲倦。如果你也必須在台灣養育安安與飛飛,你會怎麼去面對周遭的環境呢?(民雄,樊冰欣)
答: 和你一樣, 《孩子》及《世紀末》也正好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書;如果《世紀末》是用腦和心寫的書,那麼《孩子》是我用身體和感情寫的。喜歡這本書的人真是我的知心。
不必假設」如果」我必須在台灣帶孩子----我每年帶他們回台灣就已有足夠的煩惱:哪裡有大片青草地讓他們奔跑?能不能讓他們單獨上馬路?電視裡他們看見些什麼?如果我真住台灣,我想我就迫不得已必須成立或者加入各種教育改革運動,耗盡力氣去為下一代改變環境;說迫不得已,因為我事實上是個極懶散的人,願意寫文章,不適合搞運動的。但是作為台灣的父母和老師,你真的別無選擇,你必須是個激進者,行動者,為了下一代的幸福。而行動者是得付出代價的。我理解你的疲倦,可是你一點一滴的努力,相信我,都是值得的。
二 、當初不曉得你是先生或小姐,但卻無損對你《野火集》的迷戀。那時學生的我,到手的《野火》是圓神第五版,讀起來血脈賁張。多年後《野火》仍立在書架上,不過當時的激情已蕩然無存。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自己已麻木或是本身成長,還是台灣這個社會已改善,或是你的觀點已不新鮮呢?(宜蘭,陳柏州)
答:你是第五版的擁有者,那算《野火》的元老級了。去年我回國,發現高中生在買《野火集》,大概是第一百六七十版,做第一次的接觸。一個社會的共同知識的傳承就是這樣接下去的,讓我想起當年我們這一代大家都讀羅家倫的《新人生觀》的情形。
你對《野火》已無」激情」,應該說是你和台灣社會共同成長,共同超越一個階段的顯示。《野火》針對80年代的台灣狀況發聲,要的是你當時的」激情」;你的」激情」也共同塑造了台灣今天的面貌。而今天的高中大學生還在《野火》里發現一些東西,表示台灣的改善也是有限的。
至於《野火》觀點的」新鮮」,我想即使是十年前我也沒說過《野火》的觀點是新鮮的。《野火》其實承繼了自由主義的傳統。《野火》之所以鼓勵風潮,不在它觀點之新,而在它文字的魅力;否則你要問,為什麼《自由中國》雜誌和《文星》雜誌里的作者不曾煽起火來?李敖不久前說,他是木材商,寫《野火》的人只是個賣牙籤的!他也沒看清楚,《野火》的意義就在它文字的魅力,像牙籤一樣人手一支正是它的目的呢!
三 、朦朧眉間,幾分清醒幾分醉。難得片刻緣逢,或許便是生命迷人處……不善浪漫,卻落得一身塵埋。感性的您,是否將泛黃的情事掀起,讓心靈有銘心的您的他的心跳時分,入戲入味似夢,此刻此處留點心。另一種創作,與之分享。(嘉義,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