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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記者忍不住他的嘲諷:」蘇州人的摹仿性,最適合於做順民。」(1938年9月8日《大公報》)

    署名」小小」的記者對蘇州人不甚公平,因為適合做順民的,不只是蘇州人。同時在德國占領下的歐洲,」順民」也不少。法國、比利時,都有和德軍合作的」維新政府」,更有巴黎和布魯塞爾的金髮碧眼」美人第一線侍應」。

    我不知道的是,抗戰勝利之後,蘇州的」順民」和那些」美人」怎麼樣了?

    在法國,那些金髮」美人」,還有和德國士兵墮入情網的女孩子們,被憲警和一些自告奮勇主持正義的人從家裡頭拖出來。她們的頭髮和文革時代一樣被剪剃成陰陽頭或者光頭,然後遊街(別以為只有中國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剃剃頭髮不算什麼;毆打、私刑、謀殺,才是真正的算帳。據估計,大戰後,大約有三、四十萬法國」順民」和」美人」被私下」解決」掉。被殺掉的當然就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歷史機會,那沒被殺掉的,如果機運好,還有可能乘著歷史的浪頭翻身----一個曾經為法國維琪政府效勞過的年輕人後來成了法國總統,那個人的名字叫密特朗。你能想像汪精衛手下的什麼處長成為今天中華民國的總統嗎?

    對」順民」算帳最嚴苛的,是比利時。四五到四九年間的軍事法庭大量地審判」順民」,程序草率而任性;辯護律師往往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匆匆判刑,能夠證明被告清白的證物棄置不顧,證人則往往受到恐嚇,甚至被驅離法庭。

    在法庭外,私刑進行著;被指為」賣國賊」、」比奸」的人被強暴、被凌虐、被殺害。在法庭內,重刑像獎品一樣的發出。被判刑者的妻子兒女一併入獄,財產沒收。只要在清算名單上的,不論判刑與否,都成為懲罰對象:不准上大學,不准任教師、記者,不發給護照,不能申請電話線,不能開銀行戶頭……。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比利時這個小國家還有五萬人被褫奪公權,不能投票。

    為什麼比利時對」順民」比其他歐洲國家都來得嚴酷呢?是比利時人對忠貞的要求較高嗎?

    翻開正義」肅奸」的表面,就可以看見下面蟲蛀的骯髒的痕跡。構成比利時國家的兩個主要民族:講法語的Wallone和講富來明語的Flame。後者一向處劣勢,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都受到法語族群的壓抑。當德軍在1940年占領了比利時時,許多富來明語群的民族主義者認為機會來了,他們可以用德國人的勢力來制衡法語族的強勢。與敵軍合作的」比奸」中兩個族群的人都有,但是富來明族的參與動機與法語族的人非常不同:他們多不是納粹主義的追隨者,而是企圖為自己族群爭奪權力的民族主義者。

    這些人下錯了注。德國敗了,法語人坐在審判席上,算帳的時間到了。這一個族群的」義士」是那一個族群的」叛徒」。

    我真想知道,蘇州的」順民」和」美人」後來怎麼樣了。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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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國顧問與土著

    外國顧問與土著

    她一直在談香港,這個紅頭髮的女人。她和丈夫在香港住了三年,剛回來。談到什麼海灘,她說:」那兒不能游泳,周末時全是Natives」。

    她突然住嘴,轉過臉來看著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地說:」對不起。但是----您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為Natives這個用詞自覺尷尬。Natives,本地人,土著,總出現在自覺來自高文化的人口中,指涉客居地的群眾主體,充滿了19世紀帝國主義的意識。

    這是20世紀末年,帝國主義的感情餘緒還深植在這個白種女人的語言裡;不同的是,她為自己不留心的泄露而臉紅。

    往歷史回走五十年,她不會有這份不安。

    HerbertYardley是個美國情報員,專門解讀密碼。在第一次大戰後,他成立了」美國黑室」竊讀日本的電訊密碼。1938年底,Yardley來到重慶,為戴笠訓練情報人員,成立了所謂」中國黑室」,希圖探知日本的通訊。戰後,Yardley以自傳小說的方式寫了他在重慶的一年半戰火生涯,書名就叫《中國黑室》。由於其中牽涉到對日本的情報工作,這本書遲到1983年才出版。

    用1995年的眼光來讀這本1945年寫成的書,感覺是震驚,震驚在短短的五十年前,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如此赤裸的、無恥的存在著。Yardley是一個鮮活的樣板。

    身為重慶政府的外國顧問,Yardley飽受優寵。他住在重慶市長讓出來的官邸,享受拍掌即來的傭人和司機。戴笠為他從香港買來一卡車的外國罐頭食品,供給他一個從香港飛來的私人廚師。這種種享受,在遍野哀鴻的戰時中國。

    當時圍繞在這位外國顧問身邊的中國人怎麼看他,我不知道;Yardley怎麼看圍繞在他身邊的」土著」,倒是清清楚楚地流露在書中。

    奉戴笠之命到香港去接待Yardley的翻譯,姓林,初見外國顧問就問他,外國女人的乳房和」那個」是不是紅色的。於是Yardley去找了兩個法國妓女,用戴笠支給的車馬費付錢,要她們裸給林翻譯看看。

    」中國人?」她們大叫,」噁心地說,」中國人!」」兩百港幣也不幹嗎?」我說。」中國人!」她們又叫,」呸」吐了口痰。

    這個美國人到了重慶,進入每一個屋子,他的觀察是,這個屋子沒有暖氣,沒有地毯,沒有窗簾,沒有字畫。他所接觸到的中國人,軍官都是貪生怕死、愚蠢殘酷的;廚師偷菜錢,司機偷汽油,傭人是奸細,號稱大學生的女人私底下一定是妓女,從歐洲留學回來的醫生全是不學無術的蒙古大夫……中國人大概連聖誕節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有,他們的英語都說得破碎可笑。

    在Yardley的眼中,中國人喝湯像癩蛤蟆吞蒼蠅;中國人吃蛋,先吃蛋白,然後用臉去吸流質蛋黃;中國人的臉那麼黃,是因為他們害了幾千年的瘧疾。」回美國之後如果有人問我對中國最深刻的印象,」Yardley對他的美國讀者說,」那就是:四萬萬五千萬個人起床,咳嗽,吐痰,擤鼻涕!」

    還有,一個字可以總結這位外國顧問的中國印象。

    」臭!」他說。

    無知使人狂妄。Yardley牢牢地鎖在他的無知和狂妄中,但他畢竟不是睜眼瞎子。他對另一個外國人說:」外國人不會永遠享受特權的。有那麼一天,你打了你的中國傭人就得上法院了。」

    是有那麼一天,當一個白人不小心用了Natives這個字就轉身向我道歉,那是距離外國顧問Yardley在重慶五十年後的一天。世事變革不可謂不大,可是,我並不曾忽視,她道歉的是自己的不小心,而不是自己有那Natives的觀念意識。

    路很長。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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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酷的年代

    殘酷的年代

    迫不及待地等著看《陳立夫回憶錄》這本書,因為我想知道大漢奸丁默邨為什麼被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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