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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檢察官卻試圖反駁:不對不對,每個人都有選擇的可能。
你難道不知道許多人反對這個制度嗎?
不知道。施密特說。
東德有許多教會,你不曾去過嗎?
不曾。
你的同伴和朋友中,難道沒有人拒絕當兵嗎?
也許有。但你得坐兩年牢。
你難道不知道西德人對圍牆的射殺感覺悲憤?
不知道。
對圍牆的自動射擊裝置----你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那是保護我們國家安全最有效的設施。
一問一答之間,人們恍惚通過了時光隧道回到40年前,在一樣的地點上聆聽相似的問答。這4個東德士兵所面對的是當年納粹官兵所面對的指控;今天的柏林法官所思考的是當年紐倫堡法官所思考的難題:
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是,公平嗎?
用這個國家的法律去審判那個國家的人民,公平嗎?
執行命令者和施發命令者同罪,公平嗎?
要求軍人把個人良知放在服從軍令的原則之上,公平嗎?
如果你說不公平,這4個年輕士兵是無罪無辜的,但你怎麼面對克利斯傷心欲絕的母親----她說,如果殺人的人是無辜的,那被殺的算什麼?
這40年的共產黨統治之下,東德有成千上萬個克利斯的母親。你對她們說什麼是公平?
施密特的母親,卻也有話說。
她說,你們不去審判昂納克,卻來懲罰幾個聽命的小兵,這算什麼公平?
許許多多的人,同意她的辯護。只要昂納克還躲在莫斯科覆蔭中一天,人們就可以憤慨的引用德國諺語:」大頭放生,小鬼遭殃。」畢竟始作俑者是昂納克,他在1974年親自下令:越牆者一律格殺。現在他逍遙法網之外,在全德電視上還固執的表示絕無侮意,審判4個小兵實在令人覺得荒誕。
可是,40年的家國不幸,是不是追究到這頭髮稀少的80歲老頭,就算完了呢?
德國」明鏡周刊」的發行人奧格斯坦,對各方人馬聲討昂納克的盛況嗤之以鼻:
」千千萬萬的東德人遭到身體和精神的迫害。連死者也要吶喊:復仇!
」然而復仇對象是誰?誰又有權利復仇?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沒有人會相信西德情報局不知道圍牆那邊的真象,可是儘管如此,西德仍舊幫助東德進入聯合國,昂納克還被邀訪問西德,當國賓禮遇,被西德政治人物尊稱為」閣下」,西德政府還用防彈車去保護他的生命。
」現在,卻要公審他!
」以前為什麼不下通緝令?不但不下,基社黨主席還要求他在一張菜單上簽名留念!」
奧格斯坦對德國的政客說的是,你們這些要通緝逮捕昂納克的人,正是長年來默許他、支持他的人,你們哪有資格談」復仇」?說穿了,奧格斯坦認為西德政客也無非是消極」幫凶」罷了,沒有權利大張旗鼓的談正義公理。
奧格斯坦把問題扯得更鬆寬,也更一團糊塗了。如果西德政客是默許的」幫凶」,那麼那1700萬忍受獨裁統治的東德人民本身難道在某個程度上,不也是默許的」幫凶」?
誰是默許的幫凶,誰是無辜的受害者,這其間的界線竟是如此模糊!
審判繼續著,罪與罰的道德辯證繼續著,清算與平反,日爾曼人的方式,在大城小鎮進行著。
東德原有18萬名教師,其中2萬人,在經過審查之後,已被解聘。解聘的理由:曾經是東德政府的支持者。在有些地區,凡是負行政責任的,譬如督學或者校長,不必審查就一律革職,因為,簡單的邏輯指示,不是共產黨的支持者根本就當不了督學或校長。
一個醫院的大門守衛面對調查委員會。調查委員問他是否知道那所醫院屬公安局所有?知道。是否知道政治異議者也被關在裡面作」精神治療」?知道,但我只是一個大門守衛。
你身上帶有武器?
有。
那麼,當有人從醫院想逃走時,你是否必須開槍?
低頭。
這個守衛,也受到解聘的處置。
如果你覺得這種清算太過火(當然,當我們好人在追究壞人的時候,沒有人會用」清算」這個可怕而難聽的字眼),你得了解東德人期盼」平反」的心懷。是克利斯的母親在哀求」還我公理」;是高定的母親這一輩的人在大喊,」把所有曾經忠於黨的老師揪出來!趕出去!」因為他們害怕思想的污染;是數也數不清的小市民,在自覺半生已毀的現在,要求親眼看見罪與罰的實現、看見公理的驗證,用來治療自己或者永遠不可癒合的傷口。
如果你覺得這種日爾曼式的清算太過火,那麼,想想看,是不是有一個中國式的清算呢?
誰是默許的幫凶?誰是無辜的受害者?誰有權利對誰報復?誰有權利行使公理?
我等著看罪與罰的印證、清算與平反的實現,中國式的。
1991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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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過底片的世界
活過底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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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德國最壯觀的」大河文學」出現了。
這部作品的厚度有100公里長,每一公里大概有1000多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18公里是尋常百姓的生活點滴,11公里是」壞分子」的活動細節,剩下的70公里嘛,還不清楚是什麼。
作者的名字是」東德公安部等」,」等」包括85000名秘密警察和數十萬名埋伏在社會各個角落的」線民」。作品裡的主角,是東德1700萬人口。作品的名字或許可以叫」圍城」,因為這1700萬人住在圍城裡,四周有70萬枚地雷,6萬枝自動掃射機關槍,還有,1100隻訓練有索的狼狗。
今年一月,」大河文學」公開,人們湧進那蜿蜒100公里的陰暗的文字迷宮裡,尋找自己的故事。進去的時候,心裡已經藏著不樣的預感,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雙腿顫抖,太亮的陽光使人暈眩。
做妻子的,發現那定期到秘密警察那兒去報告自己行蹤和言談的,是共枕10年的丈夫。做學生的,發現記錄自己」不當」言行的,是那課堂上授課的老師。作家,發現自己某年某日私下讀了西方的刊物,打小報告的是那長年進出自家書房和廚房的知交。牧師,發現自己在幾年前所以大病,是因為醫生遵從公安部的指示,開給他損壞腦神經的藥劑。異議分子,發現自己和辯護律師當年的」密談」內容,白紙黑字的記載著。病人,發現自己對精神醫師的傾吐,一卷一卷錄在大河文學裡……
人們早已忘懷了某年某月某日和某人在某地做的某事,突然像血證似的攤開在眼前,角落裡寫著出賣者的代號----他們是街坊鄰居,是親人、知交、文友、愛人,是為你治感冒的醫生,為你辯護的律師,為你指引人生的教授。
這部大河作品涵蓋的廣度、滲透的深度,遠遠超過蘇聯克格勃和納粹蓋世太保的成就。它在讀者心中引起的靈魂深處的顫動和哀慟,更不是一般文學作品所能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