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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我忍不住微笑。老朋友卻很嚴肅的說:」不好笑。當時我聽了,覺得很受傷害。那是個非常不公平的指控。我買得起什麼車,是我個人工作努力的結果,不偷不搶不騙。說銀行是剝削階級,這是典型的左派分子說辭。他們要沒有剝削的社會主義,可是今天的社會主義搞成什麼樣子?這些年輕人接受一個意識形態,覺得激進時髦,卻和現實完全的脫離----」他搖頭。
我聽見教堂鐘響,思緒飄得老遠。
一個十五六歲的西德青年,看見銀行前一輛黑色的昂貴奔馳車,直覺的反應是:」這是剝削階級!」一個十五六歲的台灣青年,如果在銀行前看見一輛黑色的昂貴奔馳車,他的反應是什麼?台灣許多雜誌作過調查,大多數人心目中最成功、最有影響力、最值得效法的人物往往是王永慶,台灣的大資本家。看著奔馳車,一個十五六歲的台灣青年大概會說:」有一天,我也要和他一樣!」
有一個年輕人,在長安的街頭,夾在人潮里看熱鬧。執金吾的車騎盛大壯觀,威風凜凜的駛過街市。年輕人暗暗對自己說: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人潮里有另一個年輕人,他也驚詫於車騎的豪華,暗暗對自己說:
」這是剝削階級,有一天要消滅它。」
哪一個年輕人對呢?
齊奧塞斯庫
在莫斯科大劇院看芭蕾舞。
表演結束之後,所有的觀眾,包括台上謝過幕的舞者,全都轉向劇院後上方鼓掌。我好奇了,舉頭一望,台上站的竟然是戈巴契夫夫婦,還有他們當晚的國賓----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的總統。
觀眾興奮而熱烈的鼓掌,兩國領袖優雅的微笑、揮手。鼓掌,是為了齊奧塞斯庫嗎?蘇聯的人民難道不知道齊奧塞斯庫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現代暴君?多少人因為他而流離失所,多少人因為他而冤死苦牢,你怎麼能為他鼓掌?
東歐劇變後,許多人和我的想法相同:這把火,大概燒不到羅馬尼亞,因為齊奧塞斯庫的秘密警察像鐵蓋似的緊緊罩著羅馬尼亞,外面的風不容易吹進去。
可是最不可思議的竟然也發生了。
和過去的25年一樣,齊奧塞斯庫又在首都演講,人民又聽令聚集在廣場上,手裡又拿著標語布條,嘴裡又喊著」萬歲」的口號。國慶、解放日、勞工節、齊奧塞斯庫華誕……都要來這麼一套,25年如一日。
突然之間,在誰也不曾意料的時候,喊萬歲口號的人們變了臉色,他們口中喊的竟然是」打到齊奧塞斯庫!」」我們要自由!」
本來機械化的手勢變得生動有力,口號像草原上的野火竄燒,熱烘烘的形成怒吼。齊奧塞斯庫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驚慌失措。
沒有計劃,沒有組織,只是人心鬱積了40年,一日之間,像泄洪一樣的暴發,要求解放。
齊奧塞斯庫逃亡。
人們在秘密警察的大廈里發現屍體,上千具屍體。幾天前齊奧塞斯庫曾經命令軍隊對示威的群眾射殺;屍體中有中彈死者,更多的,卻是那種全身緊綁繩索和鐵絲網,血肉模糊,顯然受酷刑而死的屍體。
電視鏡頭攝到一個嬰兒的屍體,硬幫幫的,像炸過的脆蝦餅。
忠於齊奧塞斯庫的警察部隊開始和反齊奧塞斯庫的正規軍進行巷戰。老百姓闖進紀念齊奧塞斯庫的博物館,撕他的書、對他的照片吐口水、焚燒他的海報、推倒他的鉛銅像……聚在街頭的人們,不知應該為被暴政所殺的同胞而哭,還是為暴政已亡而笑。一個滿臉鬍鬚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西德電視上,他說:
」我們經歷了40年的社會主義,25年的個人獨裁,羅馬尼亞是個苦難的國家,請----」
中年人嗚咽不成聲,眼淚流下來----」請幫助我們在自由中站起來……」
齊奧塞斯庫被捕、被殺。朝代結束。
轉機
也許是因為在灌輸式、教條化的教育中成長,我已經不相信任何教條,不相信」仁者必勝」,更不相信」暴政必亡」。但是在這80年代結束的一年,我目睹了東歐的革命;我震驚,我感動。不論是不曾流血的東德,還是流了血的羅馬尼亞,都是」人」的意志在改變世界,在扭轉自己的命運。在東德,人們用腳步來表達對專制的唾棄,在羅馬尼亞,人們用生命、用拳頭,去抵抗獨裁的暴力。
獨裁、專制、腐敗,不是哪一個主義制度所獨有,但是東歐革命狂潮就應該給所有的專制政權,不管它是否社會主義,一個冰冷的警告:暴力,不能持久。
或許有些教條竟是可信的。
在年代的轉折點上,望著流血流淚的東歐,我震驚,我感動,我心懷希望。
1989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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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算與平反,日爾曼式
清算與平反,日爾曼式
這4個年輕人,30歲都不到,在洶湧的人潮中走向法院。其中一個金髮的,緊緊握著自己母親的手,好像一個怕在百貨公司中被人沖走的小孩。攝影記者的燈不斷的閃著,金髮男子用手掌遮臉,忍不住哭了起來。如果他們」殺人」的罪名成立,15年的牢獄等著他。
旁聽席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的記者,這畢竟不是個常見的案子,這是一場歷史的審判。時間是1991年9月,地點是統一後的柏林,這4個年輕人,是柏林圍牆的東德守衛。
兩年前一個冬夜裡,剛滿20歲的克利斯和一個好朋友,名叫高定,偷偷潛伏到三公尺半高的大牆下,開始攀爬。槍聲響了之後,克利斯轉過身來,面對著守衛,大概想叫他們別射吧,可是下一顆子彈由他前胸穿入。高定的腳踝被擊中,他還來得及將自己的身份證奮力往牆那邊丟出去。
瀕死的克利斯和受傷的高定被守衛像貨物一樣在地上拖著。高定呻吟著要救護車,守衛班長,25歲的施密特,掏出手槍來對著他:
」再喊就斃了你!豬玀!」
施密特,就是那個牽著母親的手、當眾哭泣的年輕人。
克利斯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斷了氣。
他不知道,幾個月之後,成千上萬的人用腳踩塌了柏林圍牆;他不知道,他是這堵牆下最後一個犧牲者。
在開庭的休息時段里,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分發圖片。他是柏林一家專門報導酒色財氣姦殺擄掠的雜誌主編。他把兩張照片放在克利斯母親的手上----這個母親,沒有機會和兒子見最後一面,她只是從東德政府收到一份通知,告知她克利斯已死,連死亡原因都不提及。
現在,這個母親突然見到了兒子最後一面----兩張照片是克利斯赤裸的屍體,正面一張,背面一張。前胸彈洞清晰可見,後背上布滿了屍斑和污血。
雜誌主編立在一旁,等著看母親的反應;他要寫一篇快稿。
辯護律師所倚賴的基點是,這些士兵是執行命令的人,他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就好像一個職業劊子手,嘿,你總不能要求他每次揮刀之前作個道德裁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