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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不是由於言論箝制,而是,改朝換代之後,人的價值觀和品味也翻個了,沒有人還認得出作品的意義。
他所懷念的,其實不儘是獨裁政治或共產制度,而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可是他自己的意義和重量,只有在獨裁政治和共產制度中才能浮現出來。
3
反資、反美、反霸權、反跨國公司、反殖民主義、反消費主義、認同第三世界…….
你在說陳映真嗎?
不是,我在說海涅·穆勒(HeinerMuller),東德時代首屈一指的劇作家。身為東德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精英,他曾經反資、反美、反霸權……現在,那個主義國家從他腳底下被抽走,他仍舊反資、反美、反霸權……只是,現在,所有他反對的東西:資本主義、美國、霸權、跨國公司、殖民侵略……全部化身為德國的統一。對穆勒和其他許多社會主義栽培出來的精英而言,德國的統一,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擴展霸權、推廣殖民的策略運作的結果。
1989年革命前夕,就有作家發出警告:」我們輸了,就要被麥當勞吞掉!」東德的主義果然」輸」了,詩人遂發出嘆息:
社會主義走了,約翰走路來了!Sozialismusgeht,JohnnyWalkerKommt!
約翰走路代表了西方所有的罪惡。而這充滿罪惡的西方文明(文明,注意,不是文化),卻要吞噬掉遠遠比它優越的德東文化。
究竟什麼是德東文化呢?東柏林的精英告訴你:德東文化是質樸自然的、生機活潑的、開放誠懇的、重精神不重物質、講合作不講競爭的、不造假不媚俗的。西方文明(德西,只是美國集團的一部分,沒有獨立自主的個性,所以不必單獨稱德西文明),則由於高度工業的發展,是雕琢假造的、呆滯單調的、虛偽做作的、重物質不重精神、講竟爭不講合作、庸俗而謅媚的。
懷舊,尤其是思懷一個永遠沉淪的舊,使這些昔時精英不願意承認,或許在兩個強烈的黑白對比中其實有一大片複雜的灰色地帶。捧著受傷的感情,他不願意承認:不管是東邊人還是西邊人,或許大多數的人其實都藏身在那個說不清的灰色地帶。
可是,要承認這個灰色地帶,對一個自尊受嚴重損傷的人來說,真正是情何以堪!什麼都失去了,誰還忍心去吹滅他頭上那一圈道德的光環?
4
所有的革命都是誤解的結合。
東德的精英作家掌著大旗走在群眾前頭,傾盆大雨中躍上臨時搭起的木架對群眾講話,他們心裡想的,是自由、民主、尊嚴(當然,也有許多人心裡和嘴裡是兩回事,那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出於對一個烏托邦的不滿,名之:社會主義,他們呼籲建立另一個烏托邦,名之:有人性面貌的烏托邦。
群眾熱情的、激昂的回應,使作家感嘆,覺得他擁抱了土地和群眾,也被群眾和土地擁抱。他並不知道,熱情激昂的群眾心裡所想的,不是有人性的烏托邦,而是,唉,而是吃香蕉草莓奇異果的自由。是為了香蕉草莓奇異果,人們踩蹋了柏林圍牆。
5
東柏林作家的懷舊,是一種腐敗。有人說。
他們懷舊,因為他們是專制政體中的特權分子。作協在後面撐著腰,他們有使自己覺得重要的作家餐廳,有直接接觸權力核心的管道,有異議者夢想不到的發言權利……可是他們的特權,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他們懷舊,證明他們腐敗。
我覺得不這麼簡單。我是說,道德的棍子別下得太快。東德」亡國」以來,東柏林書攤上突然充斥著童年的書。現實生活的殘酷,使人往過去尋找慰藉,恐怕是人之常情。回顧過去,往往有心理治療的藥效,因為梳理歷史能幫助困惑的人釐清現在、窺見未來。國破山河在的東德作家突然開始緬懷童年----一條河、兩株老樹、織毛衣的老奶奶、呼喊餵雞的母親----將破碎山河用童年的色筆重新組合、復原。讓它發出朦朧的溫柔的光彩,你說是腐敗,我說是作者和讀者集體治療不可或缺的一步。
在國破山河在的最痛苦的時刻,童年的記憶會在每個人心深處點亮一點光。
6
更何況,東柏林所懷念的舊,不見得一定是那個如今已失敗了的政權(從前,許多人以能和那政權代表握手拍照為榮)。他們可能只是模糊的、感性的,懷念一段無憂無慮的人生。
東德,是一個巨大的幼稚園;人們的生老病死鰥寡孤獨全部由國家照顧,猶如穿圍兜吃手指的孩子們把一切放在老師的手裡。社會主義國家的百姓沒有失業的恐懼,幼稚園的孩子們也不怕時間到了有誰會吃不到點心。孩子們無憂無慮,東德百姓過得也是免於匱乏、免於恐懼的日子。當年,除了政治恐懼之外,他們什麼恐懼都沒有;現在,除了沒有政治恐懼之外,他們什麼恐懼都有----失業、房租、水電費、不安全的未來……
誰不懷念無憂無慮的時光----管他媽的哪個制度?!
東柏林人懷念共產黨政治的東德時代,你不能因而說腐敗,就如當年有些台灣人懷念日本天皇統治的日據時代,你不能因而說他奴性,一樣的道理吧!
7
統一之後,德國開始追究東德秘密警察的活動,調查所有曾經和公安部合作的線民。穆勒說,這種」秋後算帳」是一種卑鄙的陰謀:西德試圖籍此製造東德人的集體罪惡感、羞恥感,進而迫使東德人對西方物質文明低頭,心甘情願的接受殖民!統一,其實是西方對東德這類」第三世界」國家的全面侵略和占有。
共產政權用各種手段剷除異己,這個過程叫做」清算」。倒過來民主政府(你看,我不用」政權」這兩個字)用各種手法(你看,我不說」手段」)將思想上仍舊依附共產主義的人(你看,我沒說」異己」)從權力結構中剔除(我不說」剷除」),這個過程,叫做」撥亂反正」。那麼誰來決定這是清算鬥爭還是撥亂反正呢?當然是那贏的一方,誰贏了,誰就得到詮釋歷史、界定歷史的權利。令東柏林的遺老精英所寢食難安的是,他們警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歷史的詮釋權。
歷史的詮釋權失去了又怎麼樣呢?它比香蕉草莓奇異果、比約翰走路重要嗎?
8
1915年8月,台灣漢民族據守虎頭山武裝抗暴,被日本殖民政府嚴厲鎮壓,逮捕兩千人,其中800人在臨時法庭上宣布死刑。是為西來庵事件。
九歲的楊逵,和大人躲在緊閉的門後,窺視日軍的炮車轟轟地駛過。
過了很久以後,我成為中學生時候,搜求小說及其他書來看,其中有一本日本人秋譯鳥川所寫的《台灣匪志》,此書把西來庵事件寫成」匪賊討伐」,明明是對迫害的反抗,為什麼變成」匪賊討伐」呢?我有了非常強烈的疑問……為了糾正被歪曲的歷史,希望透過小說寫出真相。
這是楊逵成為作家的開始----他要爭回歷史的詮釋權。
從日本人手中爭回的權利卻又讓跨海而來的國民黨中央政權奪走。在國民黨的主筆下,台灣的本土歷史呈現一片模糊空白,二二八事件成為新版本的」匪賊討伐」:日文被禁之後,一代舊朝精英,如楊逵,如吳濁流,其聲音都被剝奪:語言、文化、歷史,一夕之間徹底異化,自己成為邊緣人,所有的定義由別人來下,連否認拒絕的權利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