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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革命和英雄,和那花花綠綠的陽傘一樣,都是觀光業的道具。異國情調里摻進了壯烈的想像,對西方小資產階級調配出多麼不可抗拒的魅力。留著小鬍子的書攤老闆捧著一盤胸針,用拉美男人挑逗的語氣擠眉弄眼地說:

    」可愛的小姐,你要卡斯楚還要切?」

    我搖搖頭,不,對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男人我沒興趣。我想知道的是你們除了革命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可賣?(一次又一次的革命豈不意昧著一次又一次的幻滅?你們是賣革命還是賣革命的幻滅?)

    小鬍子假作生氣狀,拍自己的腦袋:」可愛的小姐,你太麻煩了,人家美國人來古巴就找這個。」

    然後就和所有的觀光客一樣,踱進了革命博物館,古巴的歷史展現在牆上,圖片和文字告訴你,這是一個屠殺史、殖民史、抗暴史、革命史。歷史和照片一樣:黑白分明。白人殘殺土著,地主壓迫農民,殖民者剝削被殖民者,而歷史的前進就由一次又一次的揭竿起義推動。灑了熱血、拋了頭顱的英雄照片被放大到頂天立地,自牆頭俯瞰人群。

    我退到房間一隅,自窗口望向藍色的加勒比海,深藍,在陽光下跳躍著萬片碎光,切割著我悲哀的情緒。悲哀,因為一點兒也沒被牆上的屠殺史抗暴史所感動。

    陪伴著切·格瓦拉在窮山惡水裡打游擊的那隻驢子就站在對面,不是照片,是栩栩如生的被填塞了的標本。載著卡斯楚在翻天大浪里搶上灘頭的快艇」老奶奶號」就在右側,由衛兵守著,像守護一座神殿。

    如果沒有這窗外的古巴,如果我只認得這座革命抗暴博物館,我想我會感動涕零,為那些被欺凌被暴虐的凡人,為那些正義勇敢而純潔的英雄。可是我知道這博物館外面的世界。在外面那世界裡,曾經正義勇敢而純潔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內變成欺凌暴虐的主使。

    連最純潔的革命理想都可能只是一種篡寫歷史的道具。

    3

    哈瓦那作協副主席埃拉斯EduardoherasLeon說,他找了三位當代古巴最優秀的年輕作家和我見面。晚上7點,在我飯店大廳等候。

    7點整,向我迎面走來一個男人,長髮披肩,穿黑色襯衫、黑色緊身牛仔褲,褲腳塞進黑色長統高跟皮靴,皮靴上的金屬配件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的兩隻手腕各套著一隻鑲了金屬的黑皮鐲。這樣一個人,看起來不是重金屬樂隊裡,歇斯底里的瘋狂歌手,就是嗑藥縱慾致力於自我毀滅的叛逆小子,總而言之,是那種如果在暗巷相遇會讓我回頭就跑的危險少年。(與我同行的攝影記者事後說:我遠遠看見那麼個人向你走近,大吃一驚,心想是否該和你出去保護你,後來看到另外還有兩個人,才放心走了。)

    這個人虎虎生風走到我面前,一開口,就讓人發覺他是只披了狼皮的綿羊:」你是應台嗎?我是約斯,Yoss!」

    聲音很輕,眼睛很稚氣,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米謝Michel較高,明顯地有印第安人血統,膚色像烤得恰好的麵包,眼睛美麗柔和。一柬黑髮扎在後頭。

    安格Angel似乎較老氣,塊頭也大些,不怎麼說話。

    去海明威的老酒店嗎?我問。

    三個人都搖頭,由會講英語的約斯回答:那兒太貴,太貴了。

    最後到了一個他們認為貴得可以忍受的地方坐下。是一間速食店,除了啤酒就只有玻璃箱裡旋轉著的一熱再熱皮都幹掉了的炸雞和漢堡。安格已用過晚餐,米謝叫了半個炸雞。約斯開始大吃,原來的羞澀被克服了,他笑著說:」好久沒吃肉了。」

    他吃了一份又一份。只有他真能說英語,於是一面吃,一面抹嘴,一面說。

    我提了幾個流亡西方的古巴作家名字,三個人意見相當一致:」這些流亡作家也許在西方有名,但他們不見得是好作家。西方寵愛他們是由於他們的政治立場,不是由於他們的文學成就。我們並不特別尊敬這些人。

    」政治,是我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但絕對不是全部。西方似乎有一種簡化的想像:既然是社會主義國家,就一定得有異議作家,而且只有異議作家,才值得他們注意。

    」我們三個對於文學表現本身的興趣要遠遠超過對於政治的興趣。在一個高度控制的社會裡----在古巴,人們說,每5個人中就有一個人在為秘密警察工作----在一個高度控制的社會裡,政治以外仍有極端豐富的人生體驗和題材:情慾、貧窮、信仰……

    」當然我們並不刻意去逃避政治,所以我們三個人都有被查封或沒人敢發表的作品。像安格就寫了不少古巴士兵在安哥拉的經驗,寫得很慘痛,完全不能被官方接受的,只能拿到墨西哥去發表。

    」但我們都覺得只寫政治是太窄化人生了。以異議分子面貌去贏得西方注意,更不屑為之。

    」我愛女人。米謝和安格也是。光寫女人就寫不完呢。」

    有人捧著滿懷玫瑰花在兜售,我吃一驚:玫瑰花?每個人每天限量一個小麵包了,還有玫瑰花,這是什麼超現實主義?

    米謝把賣花人喚近,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遞給我,說:

    」請原諒,只是一枝塑料玫瑰。」

    他看著我將白玫瑰用絲巾細細包紮,靜靜地說:

    」我們都很熟悉李白的詩,中國唐詩。我自己特別愛莊子。但是在哈瓦那簡直不可能找到中國文學的書,不管是古典或當代的。你有什麼辦法嗎?」

    唉,讓我想想辦法吧。哈瓦那找不到的東西太多了:肥皂、衛生紙、別針、鞋帶……買一條短褲可以花掉半個月的工資。你想找的卻是李白莊子和中國文學,真是徹底的精神貴族啊。

    4

    我帶著一枝塑料白玫瑰回到歐洲。小心地將它插在書架與書架之間。

    有些東西看起來是真的,其實是假的;有些東西看起來是假的,其實倒是真的。

    1997年7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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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破山河在

    國破山河在

    ----知識分子的心靈流亡

    1

    4年了!你懷念那個從地圖上消失了的國家嗎?」選擇西德或是東德,」東柏林長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說,」就譬如要我選擇霍亂或是鼠疫,選擇一個豪華的或是普通的大黑坑……」東德不值得懷念,統一更不值得慶祝。只是每當電視上西德人將東德說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場不好笑的笑話,他就覺得徹底的受不了。

    」西德和東德只是金錢的結合,新婚夜或許有幾度性高潮,接下來的4年卻是夜夜強暴。老實說,我並不在乎東西德的結合,只是頭痛怎麼結合了就無法再退出!」

    2

    東德時代炙手可熱的作協領導康特說:我不跟你虛偽,坦白地說吧!對,我不得不懷念那被抹掉的國家,而且一丁點兒也不後悔曾經為她投入一切。

    當年康特的書風行一時,東歐各國爭著翻譯搶印,還是全國莘莘學子的必讀作品;現在,書絕版,沒有人願意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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